当前位置: 燕雀 >> 燕雀的繁衍 >> 在和母亲的斗争中,输的那个人永远是母亲
一
她刚懂事的时候,就听别人说,她是他们要来的孩子。她上面有两个哥哥,父母一心想要个贴心的小棉袄,所以就要了她。是从陕西抱回来的,听说那家人,连续生了两个姑娘,她是第三个,为了要个男孩,就把她送了人。
说的人言辞切切,似乎对她家里的情况了如指掌。她懵了,哭着跑回去问母亲。母亲二话不说,拉着她的手就去找那个多嘴的人。不顾众多围观的人,指着那人的鼻子,不由分说就是一番痛骂。她从未见过母亲那般厉害的模样,双手叉腰,横眉立目,唾液纷飞,各种恶毒的话仿佛离弦的箭,一串一串地直射出去,直把那人骂得狗血喷头,脸色发白,终于灰溜溜地败下阵去。
她跟在母亲身后,像得胜还朝的将军,迎着众人惊讶叹服的目光回家,一路上昂首挺胸扬眉吐气。她知道母亲赢了。在她的记忆中,母亲总是赢的——和伯伯姑姑争论奶奶的养老问题,母亲赢了;秋收时,父亲不在家,母亲一个人几天没合眼,赶在下雨前把8亩玉米都收回了家,母亲赢了;村干部把他们家的宅基地划给了别人,母亲一路告到县里,也赢了……母亲争强好胜,一个家,里里外外,全靠她撑着。
这一次,母亲赢的结果是:从此后,再也没有人敢当面说她是捡来的孩子。而母亲,就以那样一种赢的姿态,骄傲地站在她童年的记忆里。
二
虽然再没有人敢说她的身世,但渐渐地,她还是感觉到自己和这个家,有许多的不一样。一家人都长相普通,唯独她,越长越出挑,身姿婀娜,脸蛋娇嫩,目光如水般清澈。一家人都五音不全,哥哥唱首歌,调能从北京跑到广州,她却爱唱爱跳,嗓音有金属一般的质感。两个哥哥都随父亲,性格内向木讷,三棒子打不出个响屁,偏她却活泼伶俐,像只百灵鸟,见人就叽叽喳喳,哄得人团团转。
她把这些疑惑藏在心底,只在父母面前,极力讨巧,做他们贴心的小女儿。可是,她还是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
那一年,电视上盛行选秀节目,她的城市也展开了轰轰烈烈的海选活动。她自恃有一副得天独厚的好嗓子,硬要去参加比赛。
母亲当然不同意,其时,她正读初三,面临中考,课程紧,哪里有时间去参选?再说,她从未受过唱歌方面的专业训练,不过是跟着电视会唱几首流行歌曲。而且,就算万幸被选上了,去参赛也不是件容易事——交通费,服装费,各种包装费用,是他们这种普通家庭能够承受得起的吗?若真能拿个名次还好,如果中途被刷下来,岂不是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东流?
母亲不允,她就缠,就闹。她说:“我这么漂亮,嗓子又好,不可能选不上。你总得给我机会让我尝试一下吧?倘若一举成名,以后你们跟着我,我给你们买名车豪宅,让你们尽享世间荣华……”
母亲笑她痴人说梦,对她画的大饼视而不见,任她哀求使性,只是不理。眼看报名的日期就要截止了,她终于急了,放出狠话:“不让我去报名,我就绝食!”
果然就绝了食,两天,不吃,不喝,母亲端上她最爱吃的饭菜,她不理,背过身窝在被窝里涕泪横流。
最终,妥协的人是母亲。母亲搂过她饿得无力的身体,心疼地掉眼泪:“妞,吃饭吧,只要你肯吃饭,妈什么都答应你。”
她赢了,不过是用了最俗的方式:一哭二闹三绝食,却轻而易举地赢了。而母亲,就这样不战而输。但是,当她欣喜地报名参赛后,第一轮就狼狈地败下阵来。评委冷冷地丢给她一句话:“连个音准都没有,还来参加比赛,胡闹!”她在台上急得直哭,苦苦哀求评委给个机会,让她再唱一首。但没有人理会她的眼泪,她终究被毫不留情地赶下了台。
她第一次明白,原来并不是所有人,都在乎她的眼泪。
三
高考结果出来,她的成绩不理想,只考了个三流的旅游学校。本来可以在本市读的,母亲也说,女孩子,跑那么远干吗?离家近点,好歹有个照应。将来毕了业,找个合适的工作,再找个好人嫁了,我们也就安心了。
她被母亲的规划吓住了,她当然知道母亲的心思,父母老了,两个哥哥各自娶妻成家,留她在身边,将来他们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好有个照顾。他们当初千辛万苦要了她,不就是为防老吗?可是,她才18岁,人生的美好画卷才刚刚在眼前展开,她还有无数的梦想,怎么能就这样被湮没了?外面的世界天大地大,她怎么肯被埋没在这个小县城里?
她又一次和母亲较上了劲,这厢听着母亲不厌其烦的规劝,默不作声;那厢却偷偷在网上找了一家民办的学校,不声不响地买了去北京的火车票。母亲整理房间时,从她的枕头下翻出那张火车票,人就傻了。母亲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哭天抹泪,骂天骂地,骂她狠,心让狗给吃了……她不为所动,倔强着,一滴泪都不流。心里想:哪有这么自私的父母?为了自己老了能过得舒服点,就毁了我一辈子的幸福吗?说到底,还不是因为自己不是他们亲生的闺女?
母亲最终还是遂了她的愿,临走前,母亲为她收拾行李,装了红薯干,煮了咸花生,炸了五香豆腐,蒸了枣花馍……都是她最爱吃的。她嚷着太沉拿不动,母亲还是又把一袋子嫩玉米挤了进去。母亲说:“离了家,这些东西就吃不到了。”
她以为自己不会难过的,可是火车开动的那一瞬间,看着母亲失魂落魄朝她挥手的样子,她的泪,还是涌了出来。
四
去了才知道,那所学校很垃圾,管理混乱,打架,盗窃,不但没能像承诺的那样为他们安排工作,连个毕业证都难拿到手。她读了两年后,被分到一家旅游公司实习。因为没有导游证,只好做野导。自然很辛苦,比别人做得多,拿到的薪水却很少。
出来4年,她一直没有回家,她想等自己混出样子后衣锦还乡。可日子似乎越过越难,赚的钱付了房租水电费伙食费,连件像样的衣服都买不起。母亲打“实在混不下去就回来吧,你大姨的婚庆公司缺个司仪,你能说会唱,干这个合适。你都22岁了,邻居小娅和你一样大,孩子都生了……”
她听得心烦,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留在大城市,未来便有无限可能。回家,做个小司仪,有什么意思?结婚,她不急,她相信有一天,她的王子会给她一个锦绣未来。
并没有等到她的王子,却被同学骗去湖北做了传销。同学说,先拿一万,等发展了下线,自然就有五万十万二十万的钱“哗哗”而来。她打电话给母亲要钱,撒谎说要买个导游证,没有证干活多拿钱少,没有出路。
母亲信了。两天后,一万元钱打了过来。母亲的留言是:快过年了,回家吧。
当然没有十万二十万的钱“哗哗”而来,因为发展不来下线,她被禁锢在那个传销窝点,为很多人做饭,洗衣,打扫卫生。那年春节她还是没有回家,她想回,但回不去了。
那夜,看到母亲和警察闯进来时,她惊呆了。母亲抱住她就哭了,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乖,跟我回家……”
后来她才知道,她几年没回家,母亲怕她出事,就照着她留的地址找了过来,求助了当地媒体,又发微博寻找,才知道她被卷进了传销团伙。又与警方联系,才将她解救出来。
她很难想象,在那个陌生的城市里,一个并不认识几个字的村妇,怎样焦急地找寻着她的女儿,又怎样费尽周折求助于记者和警察。
这一次,母亲算是赢了吗?可她总觉得,母亲又输了,因为她养了一个多么不成器的女儿啊!
五
回去后,她在大姨的婚庆公司做了司仪。她从小就伶牙俐齿能说会唱,干这个活自然是信手拈来。没多久,她就在县城里小有名气。不断有人给她介绍男朋友,青年才俊干部子弟可着她挑选,她却偏偏喜欢上了公司里搞摄像的小伙子。
小伙子家境贫寒,家里还有年迈的双亲需要侍奉。母亲强烈反对,苦口婆心地劝她:“妞啊,你可别犯傻劲,放着好条件的不嫁,非要那穷小子不可?他房无一间地无半亩,拿什么养你?”
她犟:“我自己有手,为什么要靠他养?再说,现在穷不代表将来也穷,你们怎么那么短视?我就要嫁他,明天就结婚。”
母亲怒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吼道:“你敢?你今儿要敢迈出这门半步,就等着回来给你妈收尸吧!”
她一急,倔脾气又上来了:“好,你们不同意,我和他私奔去!”不管不顾摔门而去。
终于没有私奔成,在火车站,他们被急奔而来的母亲拦下,母亲急急地拉住她,语无伦次地哀求:“妞,别走……妈,求你了……妈回去就给你准备嫁妆,同意你们结婚……”
母亲的声音在风中颤抖,母亲衣衫不整,头发被风刮得蓬乱,一双泪眼里全是焦灼、怜爱与忧伤……她忽然发现,那个强大的母亲,好胜的母亲,原来那么弱那么小那么卑微,弱到只要她轻轻向前抬起一步,就能将母亲击倒,击垮,击毁。
她知道,她又赢了母亲,可是此刻,她的心为什么这么痛这么酸?
六
似乎,这么多年来,在和母亲的斗争中,每一次,她都是必然的赢家,输的那个人,永远是母亲。
后来,她看到那个故事——从前,有两位母亲争一个孩子,县官让她们抢,孩子被拉得痛,哭了,亲生母亲心一软,先松了手。
她想起过往的种种,心刹那间被击中。她明白了,为什么面对她的任性霸道蛮不讲理,一向好胜的母亲,却总是心甘情愿地输。那只是因为,她是她最爱的那一个。她已不再追究自己究竟是不是他们亲生的女儿,因为母亲,已经用她一次次的认输,告诉自己:她爱她,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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