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朝时，浙江永嘉有一个读书人叫滕穆，二十多岁，长相俊朗，仪态优美，又写得一首好诗，在士林中颇有名气。

滕穆喜欢游历天下，听说姑苏城山水秀美，但一直没有机会成行。

眨眼间到了延祐元年，元仁宗颁布了《行科举诏》，恢复了科举制度，作为书生，滕穆拿到了本县的推荐信赶赴省城应试，寄居于涌金城外。

借着这个机会，他将苏州附近的南山、北山，西湖边上的各个寺院，及周边的著名景点都给逛了个遍，深幽的山涧，茂密的树林，悬崖的峭壁，处处遍布他的足迹。

七月十五这一天，滕穆一人在曲院风荷观看莲花，就留宿在湖上，小舟泊在雷峰塔。

当天晚上，月色如水，荷香泌人，躺在小舟上，还能听到湖水里游鱼跃动的声音，远方归巢的鸟儿在鸣叫，这是一个诗意的晚上。

滕穆白天与好友一起喝了不少女儿红，此时酒意上头却毫无睡意，就披衣沿着湖虾信步而行。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聚景园，聚景园为南宋皇家园林，内有会芳殿、瀛春堂、揽远堂、芳华亭等近二十座殿堂亭榭，亭宇上均有孝宗御书匾额。孝、光、宁三朝，皇帝经常来此园游赏。

此时大宋灭国已经四十余年，园中的楼台亭馆，比如说会芳殿、清辉阁、翠光亭都已经坍塌，只有瑶津西轩孤零零地屹立着。

滕穆来到轩上，有些累了，就倚栏休息。突然，他看到一个女子走了过来，后来还跟着一个婢女。那女子发髻微乱，形态柔美，衣衫飘飘然如仙子一般。看到美女，滕穆精神了许多，他屏气凝声，看这女子想干嘛。

那女子环顾了一下这断壁残桓，叹息道：“这湖山依旧，风光与往昔没什么不同，只是时事变迁，让人有黍黎之悲啊。”

她来到太湖石边，吟起了一首诗：

湖上园亭好，重来忆旧游。征歌调《玉树》，阅舞按《梁州》。径狭花迎辇，池深柳拂舟。昔人皆已殁，谁与话风流！

这诗做得极好，有去国怀乡之情，滕穆也喜欢作诗，看到如此美景，如此美人，见猎心喜，也在轩下吟道：

湖上园亭好，相逢绝代人。嫦娥辞月殿，织女下天津。未领心中意，浑疑梦里身。愿吹邹子律，幽谷发阳春。

他吟完了诗，快步走向了那女子，行了一个礼。

女子看到滕穆，没有想象中的吃惊，只是微微一笑：“公子来了，听说公子夜访聚景园，小女子特来寻访。”

哦？本来以为自己是猎人，看来却是猎物，他微微一怔：“不知道小娘子寻在下有什么事吗？还未请教小娘子芳名。”

女子说：“我离开人间已经很久，想要自报家门，又害怕吓到公子。”

听了这话，滕穆知道对方是鬼魂，但美色当前，也没顾忌那么多，看到他不在意的样子。女子自我介绍道：“我姓卫，闺名芳华，是已故宋理宗的宫女，二十三岁的时候，离开了人世，就葬在这个园子的边上，今晚前往演福寺拜见贾贵妃，想不到贾贵妃十分热情，坐得久了一些，回来迟了，累滕公子在这里久等，真是不好意思。”

说着她对身后的宫女说：“翘翘，到房中取一些坐垫与酒食水果，今晚月光如此美好，又有滕公子造访，良宵不可虚度，我们就在这里赏月吧。”

翘翘听了主人的话，偷望了滕穆一眼，清脆地应了一声，两眼眯成了月牙，微微一笑，就蹦蹦跳跳而去。

没过多久，翘翘带着紫毛毯等物赶了过来，摆上了白玉碾花酒西樽，拿出碧硫璃杯盏，美酒扑鼻，滕穆也是酒中君子，却嗅不出这是哪一种美酒。

有酒无曲，岂不煞风景？卫芳华让翘翘唱歌助兴。

翘翘说：“那我唱前朝名家柳三变的《望海潮》，怎么样？”

卫芳华却说：“对滕公子这个新人，岂能唱旧曲？”说罢她让翘翘取出来文房四宝，自己填了一首《木兰花慢》，翘翘看了一遍首，清了一下嗓子，一阵柔美婉转的歌声传遍了西湖水岸。

记前朝旧事，曾此地，会神仙。向月地云阶，重携翠袖，来拾花钿。繁华总随流水，叹一场春梦杳难圆。废港芙蕖滴露，断堤杨柳垂烟。两峰南北只依然，辇路草芊芊。怅别馆离宫。烟销凤盖，波浸龙船。平时玉屏金屋，对漆灯无焰夜如年。落日牛羊垅上，西风燕雀林边。

又是忆前朝旧事的词，卫芳华听着，回忆四十年前的旧事，眼泪潸潸而下。

滕穆看着卫芳华梨花带雨的样子，很不忍心，就用语言宽慰对方，借着这个机会，对芳卫华一近芳泽。

芳卫华过了一阵，心情平复，站起来向滕穆表示谢意：“我已经不在尘事，身体早已化作浮灰，但灵魂尚在，如果能嫁给公子，虽死而不配，不知道公子可愿意？”

滕穆早慕卫芳华的绝色容颜，听到对方的话，喜不自胜。

此时月亮已经隐没在西边的城墙之下，卫芳华让翘翘撤去酒席，对滕穆说道：“寒舍偏僻简隔，不适合公子居住，这西轩倒宽敞明亮。”说罢，她伸出纤纤玉手，拉着滕穆走进了西轩，周围陷入了静谧，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天亮的时候，卫芳华将滕穆推醒了，看着怀里的美女，他依依不舍，但卫芳华却说道：“你我人鬼殊途，晚上再见吧。”

白天，滕穆在园子里查看，果然在园侧发生了宋代宫人卫芳华的坟墓，墓的左边有一个小土堆，想必就是翘翘的埋身之地。

滕穆站在那里，看着松柏翠绿，感慨万千。

到了黄昏，他又来到西轩，卫芳华和翘翘已经等在那里，一看到滕穆，卫芳华就表示谢意：“多谢公子白日的凭吊，由于我昨天晚上只算到夜间的凶吉，没有算白天的事情，所以不然贸然相见，几天之后，我也可以白天与你相见了。”

滕穆一听大喜，从此他们朝夕相处，好得蜜里调油。滕穆嫌这聚景园比较败破，就将卫芳华与翘翘带到了自己的寓所中安顿下来。

由于只顾与美人相会，对功课比较懈怠，滕穆不出意料地落榜了，苏州的山水他已经游遍，就打算回到家乡。

他问卫芳华的意见，卫芳华说自己愿意和他一起回家，但翘翘不行，翘翘要留在这里替她看守墓宅。

就这样，滕穆带着卫芳华回到了永嘉，看到滕穆回来还带了一个绝色女子，众人都问她是谁。滕穆不敢说出实话，就说这是他在杭州娶的妻子。

大家看卫芳华举止温柔，言语聪慧伶俐，都相信了滕穆的话，卫芳华在滕穆家里，服侍长辈，善待奴婢仆人，与邻居和睦，又勤勉持家，端谨本分，大家都很喜欢她，纷纷夸滕穆娶了一位贤内助。

转眼间，延祐四年到了，滕穆收拾了行装，又要到省城参加乡试。临行之前，卫芳华说道：“杭州是我的故乡，我跟着公子回到永嘉已经三年了，希望能够与公子一起去省城，看望一下翘翘。”

滕穆怎么可能不答应，于是雇了一条船，一起来到了钱塘。

故地重游，卫芳华对滕穆说：“三年前的今日，我与公子相遇，今天又是七月十五，我准备与公子一起再去一次聚景园，不知道可否？”

二人就带着酒食，一起来到了聚景园。晚上的时候，月亮爬上了东城墙，荷花在水湾里淀放，嫩柳细竹在摇曳，一切仿佛与三年前没什么两样。

他们走到园前的时候，翘翘已经在那里等待。一看到卫芳华，她就行了一个礼：“娘子陪着公子，前后三年，已经享尽人间欢迎，难道一点也不怀仿旧居吗？”

说着，三人一起进了园内，来到了西轩中。哪知道卫芳华突然向滕穆行了一个大礼，流着泪说道：“蒙相公不弃，让我陪着相公三年，只可惜你我已经缘尽，今晚我们要分别了。”

滕穆大惊，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卫芳华说：“我本是一个死去之人，一直在人间走动，怕是不妥，因为与相公有前世的缘份，才甘冒天条相随于你，到了今日，这份缘分已经结束了。”

滕穆大惊，他拉着卫芳华的手，不舍得与她分离，卫芳华扑到了滕穆的怀里，紧紧地抱着他，忍不住流泪：“不是我不想永远与你在一起，但万事万物，都是命数，我也无可奈何啊。如果再滞留人间，我会受到惩罚，相公也会因此遭到劫难。公子也听过《青琐高义》里越娘的故事。”

滕穆抚着卫芳华的背，不愿分别，二人相拥而立，享受着最后的时光。

突然，山中寺院里传来了悠长的钟声，远处不知道哪里的雄鸡发生了嘹亮的啼叫，卫芳华赶紧松开了滕穆，她脱下手上的青玉戒指，系在滕箔的衣带上，说道：“这枚戒指相公好好保留，不要忘了你我之间的情意。”

说罢就松开了滕穆，滕穆想要拉住她，却发现自己无法动作，直到她们主仆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幕霭里，他才跌倒在地，捶地痛哭。

第二天，他来到卫芳华墓前，抚着那斑驳的墓碑，又是一阵痛哭，许久许久，才流着泪，慢慢地离开了这里。

从此，他不管几次来到聚景园，再也遇不到卫芳华的影子，仿佛他们二人之间的故事，就是一场梦，滕生多次乘兴而来，失望而归。

眼看秋闱已近，腾穆没有心情参加考试，就怅然回到了家乡。他从此再也没有娶妻，后来到雁荡山采药，就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