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来谈谈印度文学泰斗、一代诗哲泰戈尔笔下的“鸿鹄”。
多年前,我看过泰戈尔诗集《鸿鹄集》,上海译文出版社年吴岩译本。泰戈尔的诗歌大多都是娓娓道来的喁语,这部诗集却多了许多壮士的生气。吴岩先生的译笔很用心,很出色,既符合现代风格,字里行间又充满了诗歌的韵律之美。既然是上译出版,品质当然是有保障的。
鸿是指大雁,而鹄则是天鹅。鸿鹄是古人对大雁、天鹅之类飞行极为高远鸟类的通称。当然,鸿是大雁,大家意见比较统一,而“鹄”则很复杂(有人连读音都读不出来呢!),有可能是天鹅,也有可能是鹤科各种禽类的泛称。在这方面,我喜欢李时珍的简洁明快,他面对众说纷纭,一言以蔽之,做了个简单粗暴的总结:“鸿鹄通称天鹅,羽毛洁白,其翔极高而善步,一举千里,展翅凌云”(见《本草纲目·禽》)。
泰戈尔笔下的“鸿鹄”主要指什么呢?我觉得应该是天鹅。首先看当年吴岩译本的封面,正是一对展翅翱翔的白天鹅掠过群山连绵的景象。其次,泰戈尔先生心中的“天堂”是匈牙利巴拉顿湖,这是中欧最大的湖泊。作为匈牙利著名的旅行圣地,巴拉顿湖以其动人的湖光山色吸引着众多的游人,被称作“匈牙利的大海”。风和日丽的巴拉顿湖,蓝色的天空交织着淡绿色的湖面,波光粼粼,水天一色。四望群山,一片葱笼,云烟来往,雾霭重叠,成群的白天鹅在湖面上漫舞,优雅的身姿倒映湖面随波荡漾。当年泰戈尔曾在此疗养,写下许多优美的诗篇。现在,那里的湖岸还有一条泰戈尔林荫道,两侧枫树郁郁苍苍。在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下,伫立有一尊泰戈尔的半身青铜雕像,这株大树是当年诗人亲手所栽。塑像旁边的纪念碑,刻有诗人留在此地的诗句。在泰戈尔雕像旁边,很多来匈牙利访问的印度领导人包括英吉拉·甘地等,都在此植树以纪念他们的伟大诗人。也许有一天,我会去到那片钟灵毓秀的山水之中,眺望湖边漂游着的许多白天鹅,吟诵泰戈尔《鸿鹄集》中的句子:“你是绿中的绿,蓝上的蓝。我的世界在你那儿找到了它的和谐”。
泰戈尔自年获诺贝尔文学奖后,便从自己大量的孟加拉文诗歌中挑选出他最喜欢得意的诗篇,经过再体验和再创作,译成洗净铅华的、清新、自然、隽永的散文诗,陆续结集奉献给世界的读者。这本《鸿鹄集》,就是直接用英语出版的。泰戈尔诗歌的最好译者,当然是谢冰心、郑振铎,但二人都没有译全,因为《鸿鹄集》并非泰翁的代表作,所以这二人都没有译过。我看到的已故翻译家吴岩(孙家晋)译本,是中国年的初版初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上海译文出版社印行过一套泰戈尔诗(及散文诗)集:吴岩译的《吉檀迦利》、《情人的礼物》、《流萤集》、《园丁集》、《茅庐集》、《鸿鹄集》,郑振铎译的《飞鸟集》,汤永宽译的《采果集》、《游思集》。这九册小书,是林林总总泰戈尔译本里我最心爱的。这套书开本窄小,小巧雅致,王俭设计的封面,素净的底色,中间一幅小图案,清丽而又不惊不喧,甚是可人,与泰戈尔诗歌格调十分相配。每次翻开,心里都会泛起温柔而珍怜的轻轻爱意。
在黄昏苍穹的浩渺空虚里,
我忽然听到
声音如电光闪耀,
从远方散布到远而又远的天外。
翱翔的鸿鹄啊,
你的翅膀因风暴的醇酒而陶醉,
撒下洪钟般欢笑的声音,
在宁静的天空掀起奇异的波涛。
这翅膀的音乐,
这天仙的歌唱,
疾飞而过,
搅乱了寂静中的冥想。
在诗歌的想象中,泰戈尔仿佛羽化成一只天鹅,振翅在蓝天白云中飞翔,地面上群山巍峨、河流蜿蜒、林木茂盛……那是一羽白色的精灵在飞,那是一团白色的火焰在飞,那是一只通灵的圣鸟在飞。寒流不能折断翅膀,高山不能阻止志向,背负青天,披星戴月,飞行,飞行!
孟加拉有一种古老的宗教联谊会,由波尔歌手们组成。他们拿着单弦竖琴,来往于乡村之间,唱着对天神的爱情之歌。歌手们称天神为Maner-Manush,意即‘我的心上人’,他们崇拜天神,把天神当作情人和朋友。泰戈尔对这种农民歌手唱的歌谣很感兴趣,他自己写的歌曲里也回响着他们的情绪。在泰戈尔看来,人及人的灵魂是有限的,因此,人类要依赖于神,人只有把自己的灵魂交给神,与神融为一体,人的价值才具有存在的意义。
飞翔的鸿鹄啊,
今夜你们为我打开了寂静之门。
在她的面纱后面,在地上、空中、水里,
我听到无休止的振翅鼓翼的声音。
青草在大地的天空里
在大地孵化万物的幽暗里,
谁知道有多少万萌芽的种子
正在展开它们的翅膀?
泰戈尔认为,神也是有生命的,而且人的生命与神的生命是统一的,即无限生命与有限生命是融汇贯通的,而人的有限生命只有统一于“梵”(印度文化中宇宙万能的统一体),人的灵魂才具有人格价值。对泰戈尔来说,他的诗是他献给神的礼物,而他本人则是神的求婚者。从小生活在宗教氛围中,泰戈尔的诗歌体现了印度宗教文化的大宇宙和小宇宙统一的“梵我合一”的观念。而《鸿鹄集》所表达的宗教主题,就是人的灵魂只要向“梵”靠近,人的信仰就能够实现。诗中飞翔的“鸿鹄”是一个具有特殊宗教意义的符号,它是人的灵魂飞抵“梵”的世界的象征。也只有如雪莲绽放一般的飘逸天鹅,才能代表和象征着人的灵魂飞抵吧?
昼夜飞翔,
穿越光明和黑暗,
从不知道的海岸到不知道的海岸。
宇宙的虚空里正回响着翅膀的音乐:
“不是这儿,不是这儿,而是遥远的天外。”
所谓“遥远的天外”,就是“梵”的最高境界,而人的灵魂无论经历多少光明与黑暗的磨难,都应向着“梵”的世界飞奔,只有这样,人的灵魂才会超于躯体而富有神的宗教意义,而世俗心灵的沉沦负疚也终于得到轻松的解脱。泰戈尔追求神人合一的目的是为了实现自我灵魂的神圣崇高,使灵与肉在追踪“梵”的品格境界时得以羽化登天。当一羽圣洁的白天鹅消融于无尽浩渺的云天之间,这就是把泰戈尔心中宗教精神的最高境界——梵我合一,也是人性的最后圣化。
其实,不管在印度文明、西方文明还是中华文明中,普遍以天鹅为典雅、高贵、纯洁、优美的象征,人们对这些精灵充满了敬意,当美丽的天鹅们一展高亢嘹亮的歌喉,引颈展翅、翩跹起舞之时,仿佛在歌唱自然,赞美生命,尤其当天鹅凌云展翅、一冲千里、飞向远方,我们这些蝼蚁般在生活地面上的人类,只能遥望着那云端的高洁飘渺而兴叹。一碧如洗的青天,映衬着天际远去的一羽天鹅,纯粹的蓝,纯粹的白,是多么纯粹的一幅画面啊!可以定格成为某种永恒。
在遍地燕雀的琐碎时代,鸿鹄早已远走高飞了。走在大路上的人们,人人都有着沉重的负担,坛坛罐罐,名疆利锁,没有几个人自由自在,没有几个人仰望星空。好像有一张大网铺遍世界,谁又能逃避得了?如果他们没有一颗心灵仿佛空中的旋风,如果他们不能听到头顶上翅膀的音乐,并在自己的胸膛里也听到鸟儿的振翅鼓翼。
看到这山岭、这森林
展开它们的翅膀,
从这个岛飞至那个岛,
从不知道的地方翱翔到不知道的地方。
同繁星的鼓翼相配合,
黑暗中光芒的呼声在跳动。
我听到人心的无数的声音,
无影无踪地飞翔而过,
从朦胧的过去飞至尚未开花的朦胧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