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大雨依旧下个不停,睡梦中的人们依旧能听到沁河那低沉的吼声。昨晚,一道道闪电如利剑般把漆黑的夜空撕开了一个大口,一阵阵惊天炸雷震得大地动荡。临近晌午,雨才慢慢地停下来。人们这才发现,位于村子东北面最高处的黑龙庙已经被毁得残破不堪,椽梁也已经烧焦了。在黑龙庙下面的黑龙潭里,竟然还漂浮着十几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一种巨大的恐怖阴影在沁河两岸迅速蔓延——贼兵杀到家门口了。
正当人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这些奇怪的事情时,光棍汉赵梦财揉着双眼,挤过来说:“什么贼兵?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艘大船,停在这砥石之下,那些道士坐着几艘小船包围了大船,叫嚷着要夺走什么‘金船’……”
众人一听,哈哈大笑道:“赵梦财,你他妈的做梦也想发大财啊……”
赵梦财脸红脖子粗,不服气地争辩道:“是真的,夜里打雷下雨我睡不着,一泡尿憋得急,就跑出来上了趟茅房,正好看到了下面黑龙潭里的打斗,不过,一眨眼之间,那个大船就不见了……”
“去去去,人家这里说正事呢,你一个光棍汉不发愁,我们可是七老八小一大家子呢,别拿梦里的事在这里寻我们开心……”
“各位还是别争了,先看看黑龙庙里还有没有活人?”闻讯而来的张润民向众人拱了拱手,沉着地说。
张润民是“张氏冶铁”的老东家,虽为商人,却颇有谋略,为人谦和,是沁河一带极有威望的儒商,曾被人称为“小诸葛”。听到这话,众人有了主心骨,相互招呼着进了已经坍塌的黑龙庙,小心翼翼地搜寻着。突然,一片狼藉的正殿后面传来了微弱的呻吟声。众人循着声音找去,只见一个身着道袍的人被死死地压倒在石像下面。
张润民仔细看了一下,果断地说:“快,大家快去救人。”
于是,众人跟着他七手八脚地救出伤者,定睛一看,这人竟然是道长陈九天。只见他满身血迹,头上还有血汩汩不断地渗出,手里一柄长剑也是血迹斑斑。
“贼兵休走,看剑!”突然,陈九天嘴里大声喊着,握起长剑跳起来就挥向众人。
众人一惊,急忙躲开,张润民喊道:“道长莫慌,我们是救你的人。”
陈九天一听,似从梦中醒来,睁眼一看,手一软,宝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身子也随之“扑通”一声倒下,嘴里喃喃自语道:“我还以为是贼兵上来了……”就又昏死了过去。
张润民连忙让众人将陈九天抬到他府上进行医治。安顿好了一切,他立马让管家备好马车去了寨上的“杨氏冶铁”。
这个寨上与古镇润城相连,但地势却十分奇特,由北向南而来的沁河,一路浩浩荡荡,进入山西阳城境内,忽然被一块巨大的砥石挡住。那砥石高数十米,约三万平方米大小,背靠卧虎山,与润城相连;昂首向沁河,远远看去,如同一只乌龟逆水而上。北面远路而来的沁河与东面而来的樊河在此相会,水石相击,波涛汹涌,浪花飞跃,吼声如雷,蔚为壮观。按照风水之学,一面靠山、三面环水之地,即为“金龟探水”之象,是世间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而如此巨大的砥石,却呈“金龟逆水”之象,更是世间少有,天下难寻。若居此地,非富即贵,更兼在砥石方圆百里,地下到处是挖不完的煤炭。所以,自古以来,居住在砥石上的人们,以石为荣,以居为贵,哪怕天塌地陷,富贵无比,也不愿离开家乡,离开此石。
“杨氏冶铁”的东家杨尚荣是寨上的首富,此时他正坐在华丽舒适的客厅,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水烟。这段时间,杨尚荣常常感到惶惑不安,离六月二十四日的“河神日”还有一段日子,这老天怎么提前下起雨来,而且一夜之间就让平时风平浪静的沁河暴涨,其中必有缘由。正想着心事,就听到老管家杨洪报告张润民拜见,杨尚荣皱了皱眉头,说:“快请张大东家!”
张润民一进门就急急地说:“杨大东家,昨晚黑龙庙遭袭了,死伤了几十人,道长陈九天也受了伤,正在我家里养伤。他说昨晚正是那‘九条龙’王嘉胤的人马趁雨夜渡过沁河,前来偷袭,一旦得手,就准备里应外合,拿下润城,以取军用。看来上次所议修筑城墙之事,已经迫在眉睫。如今天下大乱,贼兵四起,众人惶惶不可终日,朝不保夕,杨大东家如决意修筑城堡,润民愿倾己力,一则保家人安全,二则避免百姓遭殃。”
听完这话,杨尚荣暗暗吃了一惊,心里像悬了一个秤砣——这润城之地自古富庶,但杨家开着十几张高炉,冶铁铸造生意遍布天下,为阳城东乡当之无愧的首富。如果贼兵偷袭攻寨,首先的目标肯定是杨家,到时丢失的不光是几辈人积攒下来的万贯家财,恐怕还要搭上全家几十口人的性命……想到此,他不由得全身微微打战,手里长长的水烟袋也跟着晃动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杨尚荣才声音低沉地说:“筑城确实是当务之急,但耗资巨大,非一时一人之力所能及,眼下还是防贼兵为上。”
送走张润民,杨尚荣当即返回客厅吩咐杨洪:“你马上给在京城当县令的少爷修书,问他上次计议的修城之事策划得如何。杨家世代祖宗都埋在润城,我也不去京城,就在砥石之上修一座固若金汤的城堡,永远守着祖宗的家业。”
几天之后,杨尚荣没有等到儿子杨全礼的回信,却等来了京城的总兵大人曹文诏。艳阳高照的润城小街照样热闹异常,南来北往的客商行色匆匆,富户人家的公子小姐遛街串巷,十里八乡的农人挑筐叫卖,五光十色的店铺顾客盈门。在与寨上相接的十字街口,王瞎子拉着二胡,女儿俏儿敲着碟儿,正在用本地的“中庄秧歌”调子唱着新编的段子:“今年三月三,民军进南山,到处烧杀和抢掠,人人都胆寒。润城虽在砥石上,害怕也遭难……”
正在这时,前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转眼间,一队全副武装的官兵穿街过巷来到眼前,有人喊了声:“官兵来了!”正听得津津有味的人们吓得四下逃散。
王氏父女逃不及,吓得停下了拉唱,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紧张地望着这些如狼似虎的官兵。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在他们面前停下,黑着脸用鞭子指着他们问:“你俩是做什么的?”
没有见过这种大场面的俏儿吓得直往王瞎子身后钻。
王瞎子一边往身后藏女儿,一边颤抖着说:“回……回大爷的话,我……我们父女是……是唱秧歌的……”
“噢!”马上的将军微微一笑,似乎来了兴致,“唱的什么?那就给本将军唱一段听听。”
“禀告将军,他们好像是在唱什么民军。”先前到来的一个军士上前禀告。
将军的眉头立即紧紧地拧在一起,道:“唱,接着再唱。”
“好好,我唱……”王瞎子让女儿重新敲起碟儿,自己坐下来拉起二胡,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就唱起来:“皇上发大兵,围住王嘉胤,定下妙计布罗网,把南山来踏平,立下盖世第一功,最数曹将军……”
“哈哈哈……”马上的将军突然放声大笑起来,说了一声,“赏!”随从就把一锭银子扔过去。
随后,将军把马鞭一指,兵马就向北进了寨上。一队人马先是将寨上翻了个底朝天,然后找到了杨尚荣的府上。
管家杨洪突然慌慌张张地进来通报:“老爷,曹……曹总兵大人到了……”
此时,陈九天和张润民正好被杨尚荣请进府里细问前些天贼兵偷袭的事情,陈九天一听总兵大人到了,立马眉头紧锁。
杨尚荣有点儿蒙,眯着眼问:“总兵大人,哪个曹总兵?”
杨洪急急地说:“就是曹文诏大将军啊……”
杨尚荣一听大惊,急忙起身吩咐道:“快快随我到大门口迎接……”
“莫接,我来了。”话音没落,就见身材高大、手抚宝剑的曹文诏大步走了进来。
来不及走开的张润民和陈九天赶紧双膝跪地道:“草民拜见总兵大人。”
曹文诏在正堂坐下,一挥手道:“起来吧,本总兵有事要问,你们要如实回答,若有半句虚言,绝不轻饶。”
杨尚荣一听,只觉得小腹一紧,下身就湿了,双腿像抽了筋似的软弱无力,他定了定气,拱着双手,说:“但凭大人问话……”
曹文诏说:“三天前的夜里,你们可知道从沁河上游逃出来的贼兵?”
杨尚荣连忙把听来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然后指着身边的陈九天说:“大人,我知道的情况就只有这些了,庙里的道士大都被杀了,只剩下陈道长捡了一条命……”
曹文诏扫了一眼陈九天,当即“唰”的一下抽出宝剑直抵他的喉头,阴沉着脸说:“臭皮老道,老实交代,是不是你和贼兵里勾外连,窃取了那百万财宝?”
陈九天的脸色“刷”地白了,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声答道:“大人,小人不过是这黑龙庙里的一个小道士而已,哪敢窃取什么财宝?那天晚上就是几个贼兵趁着大雨,偷偷地爬上寨上来,被小庙同道发现,合力杀贼,却不敌众,道友们被他们杀死并投到了下面的黑龙潭,小道头上也被砍伤,躲在神像后面,贼人正要杀我,就听到一声炸雷响过,小庙就倒塌了,而且还起了大火,小道被倒下来的神像压住,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直到天明,张大东家带领众人救了我,这才躲过一劫,哪里有什么金船、财宝啊……请大人明鉴……”
站在一旁的张润民也忙上前一步,对曹文诏拱拱手说:“是的,曹大人,那天正是小人带人救了陈道长,并没有发现什么金银财宝。”
曹文诏仔细打量了一下文绉绉的张润民,收回了宝剑,沉着脸说:“实话告诉你们吧,三天前的那个雨夜,我已经踏平了反贼王嘉胤的南山大营,取了他的首级,但王贼金库里的百万两黄金却不见了踪影,有人说那夜在你们寨上的大砥石边出现过贼兵和金船。这批巨财乃反贼赃物,要如数充入国库。我已具表皇上,如若窝藏或者据为己有,一经查实,一律以通贼罪名论处,诛灭九族。还有,如发现蛛丝马迹,立即上报,否则……”说完,他抽出宝剑,一挥手,砍向厚厚的红木茶几,然后便带着人马匆匆离去。
杨尚荣看着少了一角的红木茶几,不觉心头一紧,送走张润民和陈九天后,他连忙让杨洪给儿子杨全礼再去一封急信。
每年的阴历六月二十四日是“河神日”,润城人称之为“河神爷展腰”。每年这一天,老天爷都会降大雨,围绕润城的沁河和樊河都要暴涨。两河相聚,河水骤然加大,冲毁了两岸的良田,还有许多牲口和人也做了河神的祭品。因此,为了祈求河神的保佑,祭祀河神就成为润城的一个隆重的仪式。无论寨上还是润城的人,他们才不管什么财宝不财宝,祭祀好河神再不出事便是头等大事。于是,寨上由杨家负责,润城由张家牵头,开始张罗着祭祀河神。
这天傍晚,杨尚荣的小女儿杨全妹见父亲不在家,于是拉着丫环沁花,偷偷地溜出杨府大门,往润城街上走去。
尽管四周战乱不断,润城街上却依然热闹,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商品琳琅满目。杨全妹拉着沁花从北街看到南街,不知不觉来到了清和桥边。桥边屋舍俨然,炊烟袅袅,桥下清流缓缓,潺潺有声,岸边杨柳成行,山上庄稼茂盛,树上两只喜鹊,缠绵徘徊,不禁让人心驰神往。杨全妹久居闺中,饱读诗书,才思敏捷,酷爱《西厢记》、《牡丹亭》,见此情景,触动春情,不觉心中暗暗伤感,轻声吟道:“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吟声未落,就听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此等美景,怎么如此伤情?应配如此诗文才符,‘纷纷红紫已成尘,布谷声中夏令新。夹路桑麻行不尽,始知身是太平人。’”
杨全妹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容貌清秀,身着青布长袍的年轻人正手摇纸扇,踱着方步,从桥对面走来。杨全妹一下子红了脸,急忙低头退到一边。
倒是沁花将脸一沉,双手叉腰,不悦道:“哪里来的酸秀才,竟敢戏弄我家小姐?还不快快赔礼道歉!”
年轻人见这小姐长得花容月貌,水灵可爱,不觉心生欢喜,连忙上前款款施了一礼,赔着笑脸说:“小姐错怪了,小生哪敢戏弄,我乃润城张家张春生是也,因见小姐所吟似有不快之事,故此接口,还望小姐莫怪。”
沁花头一扬,正要说什么,杨全妹拦住了,说:“沁花莫说了,张公子说得对,我刚才所吟的确不符这里的美景。”
沁花鼻子里重重地“哼”出一声道:“我当是当朝宰相的公子,原来是润城张家的。你当我家小姐是谁?告诉你吓死你,她就是寨上杨府的杨小姐。”
张春生闻言,吃了一惊,急忙上前深深地施了一礼,说:“久闻小姐貌美如花,博学多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实乃小生三生有幸,刚才多有得罪了。”
杨全妹见沁花已经暴露了自己身份,只得红着脸施福还礼道:“哪有得罪,公子免礼。”
张春生见杨全妹不怪,当即放下心来。
杨全妹轻言道:“公子正值青春年少,为何不趁大好时光,读书作文,博取功名,却在这里游山玩水呢?”
张春生见杨全妹问到自己的学业,猜测这位杨家小姐才高气傲,非寻常之流,已把自己当作玩鸡遛狗的纨绔子弟了,当下轻摇纸扇,踱着方步,摇头晃脑地吟道:“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不然绝粒升天衢,不然鸣柯游帝都。焉能不贵复不去,空作昂藏一丈夫。一丈夫兮一丈夫,平生志气是良图。请君看取百年事,业就扁舟泛五湖……”
“这是唐人李泌的《长歌行》,公子真是才高八斗,志向高远。小女子收回刚才不适之言,望公子见谅!”杨全妹不由得佩服得五体投地,心中又生一层爱慕之意。
张春生赶紧还礼道:“何为不适?小姐博学,闺中少见,小生更是仰慕啊!”
正值盛夏,烈日当空,虽然四周绿树遮盖,但却挡不住那冲天热浪,再加上蝉噪声声,不免让人有些心烦意乱。张春生见杨全妹香汗掠腮,不住地用锦帕轻拭,赶紧双手呈上自己的折扇请她纳凉解暑。杨全妹脸一红,推托道:“公子自用,我不热。”
“扇子乃消夏必备之物,小姐不妨一试。”张春生没有收回手,又摇头晃脑地吟道,“宝扇轻圆浅画缯,象床平稳细穿藤。飞蝇不到避壶冰。翠枕面凉频忆睡,玉箫手汗错成声。日长无方要人凭——想必小姐在闺中日日自是这样悠闲,何必现在受此酷暑之苦?”
杨全妹一听,“扑哧”一声笑了,说:“难得公子让个扇子也这样有诗情画意,此乃宋人周邦彦《浣溪沙》一词。不过,说到我么……”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歪着头调皮地说,“我更喜欢唐人杜牧那首《秋夕》: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噢,原来如此!”张春生收回手,两眼盯着她,“既然小姐这样说,那么小生我就是那‘迢迢牵牛星’,小姐就是那‘皎皎河汉女’了,这桥下的清河难道就是那‘盈盈一水间’,难道让你我‘脉脉不得语’吗?”
“哎呀,你坏……”杨全妹的脸涨得通红,故意生气地转过了身。
张春生正要上前说什么话,就见一直没有作声的沁花上前生气地说:“你们两个比那私塾里的老先生还臭,说了半天,我一句也没听懂,真是天生的一对,地配的一双。”
杨全妹瞪了沁花一眼,说:“胡说什么呢?”继而她望着桥下缓缓流过的溪水,红着脸问张春生道:“我是初到这清和桥,听说这桥有什么典故,然久居闺中,难免孤陋寡闻,公子能否赐教一二?”
“说起来,还真是笑死人。”张春生见杨全妹愿意和自己搭话,心里就像桥下那潺潺流动的河水一样荡漾起来,满脸春风地给她讲起这清和桥的故事……张春生还没讲完,杨全妹捂着嘴笑得连腰也直不起来。沁花笑了一声后,随即变了脸,指着张春生骂道:“你这个酸秀才,怎么这样轻薄?我家小姐金枝玉叶,至今尚未出阁,你竟敢……”
杨全妹拦住她说:“沁花莫胡来,张公子不过是在讲典故,与我何干?不过确实有趣……”说着,她又止不住地笑了。
张春生突然意识到她笑中的含意,不禁一下子红了脸。
三个人正在说笑,忽然听得前面一阵乱吵,抬头一看,就见桥前跑过来许多人,一边跑一边惊慌失措地喊着:“快跑呀,贼军来了……”
张春生拦住一位老人问:“王贼都被杀死了,哪里来的贼军?”
老人一边挣扎,一边说:“王贼是死了,可是紫金梁又来了,正在前面郭谷村里烧杀抢掠,半村人都快被杀尽了……快跑吧,跑得慢了,怕是连命都保不住了……”不等说罢,就挣脱张春生的手跑了。
张春生一听,心里明白了七八分。紫金梁就是反贼王嘉胤的左丞相王自用,王嘉胤死后,他就成了老大,带领余部重新杀回了阳城,前段时间已经在沁河上游的几个村庄进行抢掠,现在居然越过沁河,去了离此不远的郭谷村。他也顾不上多想,连忙回身对杨全妹说:“小姐快回府,贼军随后就到了……”
杨全妹哪里经历过这些乱事,拉着沁花就往家里跑,不料脚下却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张春生立马上前扶着杨全妹,四目相对,二人更是心旌摇曳。
张春生正要转身离开时,却发现地上掉了个东西,拾起一看,原来是杨全妹头上的玉簪,急忙大喊道:“小姐稍等,你的玉簪!”说着便急急地追上前去伸手递了过去。
杨全妹接了东西,头也不回地就向前跑——她知道现在贼兵追不上,主要是怕被父亲发现自己偷偷出府……杨府里一片混乱,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找遍了,仍然不见女儿和丫环的身影,杨尚荣的心里像浇了红油似的,在府里急得团团转。正在此时,忽听到管家杨洪在大门口喊道:“老爷,小姐回来了。”
接着就见女儿杨全妹和丫环沁花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杨全妹头发零乱,四下飘散着,全没了大家闺秀的模样。杨尚荣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喊道:“都给我站住!谁让你私自出府?跑哪里去了?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看着生气的父亲,杨全妹低喊了一声:“爹……”然后,连忙伸手梳理好散乱的头发,这时才发现手里拿的竟是一把折扇,不禁吓了一跳,急忙把折扇往身后藏。
但为时已晚,眼尖的杨尚荣一把扯过折扇,打开一看,见扇子正面是古色古香的普救寺全图,上题: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背面草书龙飞凤舞地写着: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杨尚荣的脸顿时变成了猪肝色,举手对着女儿就是一个耳光,呵斥道:“你竟然私会情郎?!”
杨全妹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个耳光打蒙了,双手捂着脸,委屈地哭诉道:“爹,我没有……”
杨尚荣一转身,指着沁花大声喝道:“贱人,老实交代,你把小姐带到哪儿去了?若有半句虚言,今天我要了你的狗命!”
沁花“扑通”一声跪下来,一边哭泣,一边哀求道:“老爷,您别打小姐,我说,我说……”接着便把今天发生的事细细说了一遍。末了,沁花哭着说:“老爷,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我说的句句是实话……”
杨尚荣看看手中的折扇,追问道:“沁花,你打小进府,我待你如亲生女儿一般,你没有说假话哄骗老夫吧?”
沁花指着天,发誓说:“沁花我如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杨尚荣长叹了一口气,在太师椅上无力地坐下来挥了挥手,说:“只要没事就好。杨府在这沁河是有声望的人家,不能因为这些事坏了名声。全妹乃是我杨家千金,终身大事岂能像一般人家那样草草了之?那张春生就是想攀龙附凤,我也要像西厢记中那老夫人一样,让他高中皇榜,方可应允。”
杨全妹见父亲口气缓下来,就上前求道:“既然如此,那就请父亲把扇子还给女儿!”
杨尚荣刚刚平息的心“呼”地又提起来,他把扇子举在半空,厉声质问:“既然你们非亲非故,还要这东西做甚?”
“我想用它换回我的玉簪。”杨全妹望着父亲平静地说。
“不行!”杨尚荣看了看手中的扇子,斩钉截铁地说,“既然不是信物,不留也罢,免遗后患。那个玉簪你就当……就当丢了……”说着,他便将扇子撕得粉碎。
书房里的空气凝固了,几个人都怔住了。突然,随着一声尖厉的哭声,杨全妹打开房门跑了出去。
杨尚荣气得肺都要炸了,指着浑身发抖的沁花,恶狠狠地说:“看看,还说没事,你们的小把戏能骗过我的火眼金睛吗?告诉你,回去看好小姐,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她再迈出绣楼半步!”
沁花吓得如鸡啄米似的点点头,转身出了门。
杨尚荣气得抓起桌上的一个花瓶,狠狠地摔到地上,说:“跑跑跑,我叫你跑!”他嘴里喘着粗气,转过身来,手指着北面大声地喊道,“杨全礼,你要是我的儿子,就赶紧辞了官回来,给我修起这座城……”
出京城、过太原、经潞州,终于进入沁水县境内,当杨全礼看到那滔滔不绝、一路向南的沁河时,他的心情逐渐轻松起来。反贼王嘉胤带着起义军连连作乱,前不久就已经进入山西阳城境内,这让他倍感担忧,前几日收到的两封家书更让他下定了决心,不日便向上司告了假,带着家眷回到了老家寨上。
杨府里,杨尚荣正在房子里生着闷气,就听见下人来报:“老爷,少爷回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杨尚荣喜不自禁,连忙起身出门,却不料眼前一阵发黑,晕倒了。待他再次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床上。儿子杨全礼和儿媳妇李翠萍守候在身旁。
李翠萍是杨全礼的第二房夫人。第一任夫人王氏得病去世后,只留下了年幼的儿子杨琛业。李翠萍乃是王氏当年到大佛寺进香时遇到的一个落难女子,颇有几分姿色,王氏因见其可怜,就收她做了贴身丫环。
杨全礼这次回家,不仅带回了二夫人李翠萍、管家杨忠,还有为他设计筑城的师傅王武林。他们这次归来就是特意商量修城之事。杨全礼本想等父亲病情好转之后再行商议筑城之事,杨尚荣却说:“我生病事小,筑城事大,战乱频仍,起义军说来就来,到时就是兔子过了岭——什么都误了。”于是,杨全礼一方面派人进阳城去请名医调治,一方面着手准备筑城事宜。
这日,杨全礼在府中摆下盛宴,邀请润城德高望重的富贾和名流,齐聚杨府,共商筑城大计。宴席开始之前,杨全礼命人将一张几十寸的设计图纸挂在客厅墙上,隆重地向大家介绍说:“此图乃我请京城名师王武林师傅亲自到我砥石寨上进行勘察后精心设计而成,王师傅当年曾在边关从军,参与并设计了许多关隘城墙的修建,在御敌方面发挥了很大作用,受到朝廷的表彰。”
杨全礼刚介绍完,只见一个年约四十,长得清逸俊秀的男人笑着站起来道:“承蒙杨大人抬爱,我就是来自京城的王武林,我根据砥石寨上‘金龟逆水’的天然地理形势设计了这张筑城图纸。这座城有两道防御线:第一道就是沁河天然防御,砥石西、北、东三面临水,南依村镇;第二道防御线就是城墙。修建的城墙南面应用青砖垒砌,高约十米,临河的东、北、西三面外墙,用沁河卵石修筑,城墙上设有炮台、望楼、垛堞、藏兵洞等,环城路与城门相通,可环城巡视。整个城墙修起后,一方面可昼防流寇、夜防盗贼,另一方面嘛,还可以防风阻水。”王武林边说边用手指在图纸上比划着。
杨全礼微笑着四下环顾,见坐在一旁的陈九天眉头紧蹙,似有所思。他知道这陈九天有过从军的经历,又与父亲是多年至交,不但武艺高超,而且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对这修城之事肯定另有所见,当即起身拱手相请道:“陈道长,请说说您的高见!”
这段时间,陈九天一直忙着准备重建黑龙庙的事,听到杨全礼点了名,便做了一个深呼吸,抚着短须说:“此图设计,无论城墙高低厚薄、敌情观察、防御进攻、驻兵运行等,无不考虑周全,设计严密,不过……”他缓了一下语气,“从此图看来,只重视了外围的防御,忽视了内里的防御……”
陈九天的话正好说到了杨全礼的心里,王武林设计的图纸:南北两门,南旱北水,水接沁河,旱连润城;城墙、堞口、女儿墙、炮台……所有城堡城墙外表要素俱全,美中不足的是城内却没有考虑,这也让他倍感忧虑。杨全礼忙微笑地示意道:“愿闻其详!”
陈九天环视左右,干脆来了个竹筒倒豆子,说:“常言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假如有一天贼寇攻过沁河、攻破堡墙,再进入寨子,那怎么办?岂不巢毁卵破?”
“是啊是啊,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开封是皇城吧,设计建筑绝对是一流的,可也不是被金人攻破了吗?”酒桌上,各位乡绅开始议论纷纷。
陈九天笑了笑,说:“其实贫道也没有什么高招,只是想在咱们这个城内,也就是寨子里做些文章。可否根据现有实际情况,进行统一规划,呈‘九宫八卦’之形,以巷相连,以街布防;道路成‘丁’,不可直穿;街道设楼,用以相通;宅内打洞,急时备用。如此设置,错综排布,如蛛网凝聚,内人悉知,外人陌生,一旦进入,如入迷宫,此时自卫,必获全胜。”
“所言极妙!”杨全礼竖耳静听,生怕漏听一个字。
坐在一旁的王武林听完陈九天的讲解也微微点头,双手打拱道:“陈道长真乃真人不露相,武林自愧弗如!”
陈九天急忙起身还礼道:“贫道拙见,还望王师傅多多指教。”
杨全礼喜形于色,起身言道:“诸位贤良云集杨府,共商筑城大计,永保乡民安全,也是我杨某平生所愿。来,诸位共举杯,为两位师傅的精心设计,为诸位的一片保民之心,干杯!”
碰杯之后,杨全礼发现素有“小诸葛”之称的张润民今天却话语不多,正低着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上年正月,他回乡省亲,宴请乡里的权贵富绅,席间与众人又说到自己所居的这块宝地,颇是自豪。但站在一旁的张润民却说了声:“砥石虽险,易守难攻,然还是有攻下的可能,如若在这砥石上面四周筑城而圈,则万无一失。”此言一出,举座皆笑。但杨全礼父子心里却暗暗吃惊,从此之后,筑城之事也就装进了父子俩的心里。此时,杨全礼叫下人重新给大家斟满酒,端着酒杯站起来说:“诸位静一静,我还有一言,最初欲修筑城墙的设想,就是张润民张大东家提出的,如果没有他的提议,就没有今天的聚议,更没有以后的城墙,来,我们共同敬张大东家一杯!”
老成持重的张润民却连连摆手,说:“杨大人,诸位乡邻,此杯且慢敬,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对错,讲完再喝,诸位请坐。修城筑墙都是为了众位乡邻,也是我张润民应尽的职责。刚才两位的设计真是严丝合缝,无可挑剔,但是还有一个问题,这城墙准备修多宽,怎样修,窄了不经炮火,一打就穿,宽了耗资巨大,来路有限。这是在修建一个城墙,不是一个院墙啊!我曾经粗略地算过,砥石与阳城城池大小不相上下,且阳城还是城上城,其城墙的加厚修葺费用,还是我等乡党、前朝吏部大官王国光大人所资啊!况且当今乱世,反贼四起,修建城墙,须要及时,如若迁延过久,恐托不效。”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大厅里一片寂静。杨全礼更是紧皱眉头,等待着下文。
“是这样,”张润民放下手中的酒杯,娓娓道来,“我看到咱们润城许多穷家小户,因为没钱用不起青砖修房,就取来炼铁高炉边废弃不用的坩埚代替青砖,用石灰和铁渣调浆砌墙,修起来的房屋虽然外表看上去如同蜂窝,却坚固耐用,且石灰钙化后和铁渣相合,历久弥坚,水冲不塌,火烧不化。我们润城冶炼业自古发达,沁河两岸到处堆满了废弃不用的坩埚,既堵塞了河道,又毁坏了良田,还辱没了大好的风光。我想,如果建筑城墙,外用青砖,内用坩埚,既坚实耐用,又节约银两,岂非一举两得的好事……”
众人听到此建议都啧啧称赞,杨全礼也不住地点头。
杨氏家族族长杨尚崇捻着山羊胡子缓缓地问道:“全礼啊,这城墙、城内都设计好了,你就没想着给山城起个什么样的名字,要既有深刻含义,叫起来又响亮。”
杨全礼微微一笑,呷了一口茶水,胸有成竹地说:“关于小城的名字,我和家父多次商议过,定为‘砥洎城’!杨忠,把横幅拿上来。”
这时,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的汉子拿着一张写着“砥洎城”三个刚劲有力的大字的横幅展现在众人面前,大厅里立即发出一阵惊叹之声。杨忠是二夫人李翠萍的一个远房亲戚,父母双亡,孤身一人,从小就被送进少林寺出家,学习武艺,后来还俗到了京城,投身于李翠萍,进杨府当了一个小吏。不久,王氏去世,杨全礼伤心过度,身子也渐渐虚了。杨忠就和二夫人李翠萍一起精心打理杨府,使得杨府仍旧井井有条。这样,杨忠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杨家的管家。杨全礼看他年龄不小,曾经想张罗着给他成个家,但却被他婉言拒绝了,说是在少林寺习武时曾经走火入魔,不小心坏了命根,看上去英武,实际上早就成了一个废人。杨全礼不免为他大叹可惜。
杨尚崇看着“砥洎城”三个大字,皱着眉头不解地问:“为什么取这个名?有什么深意吗?”
“是的,大有深意!”杨全礼侧身指着三个字娓娓道来,“其意有四:首先,‘砥’有砥石、阻挡之意。诸位知道,咱这个寨子整体建在一块大砥石上,状似乌龟,在风水学上取‘金龟探水’之意,一般的金龟探水多取顺水,而我们这块砥石乌龟却是逆水而上,正应了这个‘砥’的本义。其二,‘洎’之本义为肉汁。自古以来,沁河在我们润城这一段被称为‘洎水’,也就是说,沁河以其博大的胸怀和丰富的营养,滋润哺育了我们这块富饶无比、生机无限的土地。其三,‘城’也就是我们所建的这座城堡,军事功能齐全,各种庙宇均有,无论是从政治还是从文化上来讲,已经初步具备了城市的功能。‘砥洎城’三个字连起来讲,其寓意就是:这是一座经得起风浪,留得住富足,挡得住匪患,安得下幸福的风水宝地。不知各位意下如何,望不吝赐教!”
这一番宏论,说得头头是道,有理有据,“砥洎城”不但叫起来响亮,而且寓意深远。众人不得不对这位京城县令刮目相看,更添几分敬意。
前厅里,杨全礼与众人讨论着修城之事。后厅里,杨尚荣却正与杨全妹闹着气。
杨全妹自那次出去偶遇张春生后,引得父亲大病一场,不免心怀愧疚,见父亲正在后厅休息,就上前来请安。
杨尚荣见女儿进来看自己,心里也感到十分宽慰,不由得感慨地说:“女儿啊,等这城墙一修,咱这寨子就如铁桶一般,再也不怕什么强盗贼寇了,到时候爹就给你找一个大户人家的公子王孙,风风光光地把你嫁出去,你说好吗?”
正在给父亲捶背的杨全妹被他的话勾起了心事,嘴上没有应声,心里不由得又想起了张春生,双手就慢慢地停了下来。
杨尚荣觉得有些不对劲,顿时黑了脸问:“你给我老实说,是不是现在还在想着张家那小子?”
杨全妹摇了摇头。
“你给我听着!”杨尚荣突然来了气,“趁早死了那份心,哪怕就是嫁给光棍赵梦财,我也绝不会让你进张家……”
“爹,你……”杨全妹气得满脸通红,眼泪不由得流了出来,鼻子里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一跺脚,双手捂着脸,转身出了门,正好碰到从前厅跑过来的杨洪。
杨洪看到小姐满脸不悦、泪水盈盈的样子,甚是有些诧异,接着就听到房间里传来了杨尚荣的责骂声。
杨尚荣见杨洪进来了,就让丫环用湿毛巾给他擦了一把脸,急急地问道:“快说,现在怎么样了?”
杨洪喜形于色道:“老爷,真看不出呀,这张润民不愧是‘小诸葛’,思谋做事就是超人一等……”
“停停停,你说谁,张润民?到底怎么一回事,快给我细说来。”杨尚荣突然像受了刺激似的,一下子从炕上坐起来。
杨洪于是把刚才在前厅听来关于用坩埚修筑“蜂窝城墙”的构想和众人的反应,细细地说了一遍。
杨尚荣一听,顿时觉得一股无名火从脚下升起,直攻心房,右手在半空中颤抖着道:“这润城人都死完了吗?怎么时时处处显出他张家高人一筹……如此下去怎么了得?杨家迟早要败给张家,这城也迟早是要姓张的……”杨尚荣说着,一口痰咳不上来,老脸憋得通红,竟一头栽倒,慌得一家人大呼小叫,杨洪就跑出来到前厅去通报杨全礼……杨尚荣弥留之际给儿子留了三句话:一是这砥洎城必须赶紧修,二是再缺钱也不能用张家的钱,三是绝对不能与张家结亲。杨全礼不知道父亲和张家之间有什么天大的过节,杨尚荣提着最后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绝不能让……让张家压……压过杨家……”杨全礼含着泪,使劲地点了点头。
杨全礼万万没有想到,这次回乡省亲,与父亲竟成了诀别。灵堂上,他哭得死去活来。
杨忠站在一旁叹着气,说:“都怨什么朝廷钦差,这一块大砥石,两条大河,哪里能藏得下那百万财宝?”
二夫人李翠萍扶着杨全礼抱怨道:“就是,如果真有百万财宝还修什么城?咱直接住到那紫禁城边,有吃有喝有玩的,不知要比这兵荒马乱的沁河要好多少……”
前来探视的张润民抹了一把眼泪,说:“大人节哀顺变,杨老先生生前最大的心事,就是修筑这砥洎城,现在他老人家虽然驾鹤西去,我们不能让他的心愿落空……”
陈九天也劝慰道:“图纸已经设计好,老人家丧事之后,即可择日动工,不能再迟了,贼兵又抢了附近几个村庄,杀死了上千人呢……”
杨全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你们哪里知道我的苦楚?不修城,不能了结父亲的心愿,不能保整个润城人的安全;修了城,肯定要引起朝廷的猜疑,说是为了王贼那批子虚乌有的巨额财宝,我这是老母猪进夹道——进退两难啊!我也想了,不管朝廷如何看待,我都要修筑城墙,防贼保家,是功是过,我问心无愧,自有老天公断。”
张润民立马奉上一张银票,说:“大人建城乃是沁河乡民之大福,纵然千秋万代,后世也不敢相忘。我愿捐资万两,以尽微薄之力,请大人不要嫌少,一定收下!”
杨全礼笑了笑,摇摇头,婉言拒绝道:“张大东家所出主意已抵得过黄金万两,我等感激不尽。虽然修筑砥洎城耗资巨大,但杨家还是拿得出的,还请张大东家自用。”
此语一出,站在一边的杨忠和李翠萍双双吃了一惊,相互看了一眼。
张润民热脸换了个冷屁股,感到十分意外,心里虽然有些难过,但他不想在众人面前露出尴尬,于是依然笑如春风道:“是是,杨府家大业大,非我等能及。也好,杨大人需要之时打个招呼,润民再行奉上。”
吉日良辰,谋划已久的“砥洎城”终于破土动工了,砥石上下内外,人来人往。按照分工,王武林和杨忠负责“铜墙铁壁”的城墙建设工程,陈九天和族长杨尚崇负责“九宫八卦”的城内建设工程,杨全礼坐镇总指挥,每天忙得不亦乐乎,倒是把当初出主意的张润民冷在一边,什么也没有让他参与。
张润民的心里酸酸的,不知道自己哪一点得罪了杨家,竟遭到如此冷遇,让自己在这沁河两岸众多乡亲面前下不了台,就想亲自去找杨全礼谈谈,却被明眼的道长陈九天拉住了,劝道:“还是回家多关心关心自己儿子的诗文吧!”他想,也许是自己不在这砥石上居住,杨县令不想让自己劳心费力吧,不过,不管怎么样,这座计划了多年的城堡终于修建起来了,以后就是再遇到兵荒马乱的时候,村里人也有个躲身的地方,不像别的地方那样,说杀就杀,说抢就抢了。在这乱世上活个人,是富是穷不打紧,是生是死就是关键了。于是,他满怀一肚子不快回了家。
砥洎城开始修建,光棍汉赵梦财也到工地上找到了一个糊口的差事。这天夜晚,赵梦财来到润城街最大的赌坊——天运坊。他做梦都想进去潇洒一下,可惜一直没有机会,今天正好可以进去潇洒一下了。不远处,一个黑衣人跟了进来。
赌坊老板钱野看到赵梦财走了进来,心中大为不悦,正要命人将他轰出去,忽然看到他今天打扮不一般,马上改变了主意,打着哈哈迎上去,说:“哎呀,两位老板可真是稀客,怎么有空到我这小店里来了?”
赵梦财高高地仰着脸,不屑地说:“怎么,这天运坊就不许我来赌个天运?”
钱野急忙把马屁送上,说:“赵爷不来,天运何在啊?楼上请。”
赵梦财只会玩个赌大小,以前是摸几文小钱赌别人,今天他终于要扬眉吐气自己坐庄了。不知是红运高照,还是财门大开,他连猜两把都赢了。第三把时,赵梦财干脆抓出一锭银子赌一把大的。谁知这回走了背运,除了先前赢的二两,自己眨眼之间就赔进了三两,这比挖了他的心肝还疼。
钱野笑着说:“怎么样,还来吗?”
赵梦财正在犹豫,旁边的人却大声喊着说:“来,来,再来一把肯定赢。”
赵梦财一股热血直冲脑门,眯着眼,双手合十,心里默念了一声,然后从怀里摸出一大锭银子,往桌上一放,爽快地说:“来!”
“啊!”众人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这锭银子更大,足足在十两以上,平日连饭都吃不饱的赵梦财难道说发了横财?众人不禁开始就窃窃私语起来。
黑衣人一直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听到众人的议论,不禁眉头紧锁。
这一把还是输了,赵梦财眼看着十几两银子刚才还是自己的,转瞬间便进了别人的腰包,突然发疯似的喊道:“不行,这里有鬼,这一把不能算。”说着就要扑上去抢回自己的银子。
钱野顿时变了脸,喝道:“赵讨吃,进了赌场,输赢自愿,这是规矩,你不会不懂,更不能坏了我天运坊的名声。”
赵梦财不服气道:“好,你们联手捣鬼坑我,我也不能让你们好过。”爬起来抓起一条板凳,就四下摔砸起来。众人纷纷躲避,赌坊里顿时被砸得一片狼藉。
钱野喊了几个伙计一拥而上,才将赵梦财制服在地,他指着像狗一样吐着舌头直喘气的赵梦财骂道:“我钱野在这润城开坊三十年,什么样的鸟人没见过,以前从没有人敢砸我的坊,你……你算个什么东西,说,怎么办?”
“怎么办?凉拌!”赵梦财人不吃货腰杆硬,“要钱爷没有,要命有一条。”
“你你你……”钱野的嘴都快气歪了,“好吧,我让你这条癞皮狗耍赖。伙计,去,取过刀来。”
一个伙计取来砍刀道:“掌柜,你说怎么办?”
钱野喘了一口气,说:“我也不要他的狗命,按照坊里的规矩,砍下他的右手,就算今天的事两清。”
伙计答应一声,其他几个伙计按着赵梦财,举刀正要砍下。这时,一个沉闷的声音传过来:“慢!放过他,你的损失我来赔。”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着一身黑衣的陌生人走上前来,众人急忙给他让出一条道。
钱野又是一惊,没想到还有人出手救赵梦财这个光棍汉。
黑衣人走到中间,黑着脸说:“先放开他,多少钱,说吧!”
钱野看着黑衣人,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说:“既然好汉说情,我也得给个面子。这样吧,赔上五两纹银就行。”
黑衣人冷笑了一下,手一摸,将一锭十两的纹银丢在地上,一握腰间的宝剑,说:“看好了,他是我的兄弟,今天此事到此为止,如若他以后身上少了一根毫毛,我便砍了你的狗头!”
钱野的小腹一紧,两腿间就湿了,急忙双手打拱,牙关打着颤说:“不敢不敢……一定……一定……”
黑衣人不理睬他,转身说了声:“走!”一手抓住赵梦财下了楼。
走出天运坊大门不远,赵梦财转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边磕着响头一边感激地说道:“谢谢好汉救我,我是一个穷光棍,没法报答你,就让我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的大恩大德吧!”
黑衣人四下环顾,见无人注意,一把抓住赵梦财的领子,低声喝道:“废话少说,到了黑龙潭边再说。”赵梦财一听,只觉得阵阵寒气从脚下上升,也不敢多言,沿着东面的小路,提心吊胆地来到了黑龙潭边。
黑衣人盯着赵梦财冷冷地说道:“老实交代,你那些钱是从哪里来的?”
赵梦财咽了一口唾沫,说:“是从死人身上偷来的。”
原来,寨上人把雷雨夜那天在黑龙潭里杀死的贼寇和道士打捞上来后,就在附近不远的小树林里草草掩埋了。因为一次死的人太多,再加上黑龙潭素来就阴风凄凄、暗流涌动,人迹罕至,从那以后更没人来了。那天曹文诏向他追问那天晚上的情况,他心里就暗暗起了意,知道这“金船”真不是自己做梦所见,而是确有其物,但无论如何,众人也不相信他的话,他心里憋屈得厉害。前段时间,赵梦财手里花得一文钱也没有,便忽然想起了那晚“金船”的事,想那些贼寇既然是押着“金船”而来,身上一定不会少了银子。于是,他就大着胆子,悄悄地来到潭边小树林里,掘开了那些埋得并不深的尸体,果然在两具尸体上摸出了一些银子,不禁欣喜若狂……黑衣人听了,低声质问:“你没有骗我吧?”
赵梦财指天发誓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就是哄我父母,也不敢哄你。若有半句瞎话,请你现在就把我投进这黑龙潭。”
黑衣人点了点头,说:“我相信你,你还得告诉我,你那夜看到金船在石壁哪个位置消失的?”
赵梦财指着波浪冲击最大最高的石壁之处说:“就是那里,只听‘轰’的一声,我还以为是大浪冲过来了,一眨眼就不见了……是不是被冲到这潭底了……”
黑衣人冷笑了一声,说:“这就不是你所关心的了……”说着,他就准备拔剑结果了赵梦财。但跪在黑衣人身后的赵梦财早已悄悄地躲开了一段距离,见状立马往黑龙庙跑。
黑衣人回身飞步赶上,赵梦财一边跑,一边大喊:“杀人啦,陈道长快救我……”
黑衣人愣了一下,停下了脚步,赵梦财已经到了黑龙庙边。只听庙门“吱呀”一声响,陈九天仗剑而出,挡在黑衣人面前。
黑衣人只得硬着头皮挥刀而上,二人进进退退,好一阵厮杀。
黑衣人没有料到,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陈九天,武功竟然如此了得。几个回合过去,黑衣人渐渐有些不敌。于是,他故意卖个破绽,避开剑锋,转身向后退去,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陈九天顾不上追赶,回来细细询问赵梦财。赵梦财红着脸,把晚上发生的事情细细地述说了一遍。
陈九天听完,心不禁一沉。
赵梦财一下子跪倒在他面前,感激涕零地说:“陈道长,是你救了我的命,我不知如何感激你才好。”
“你先起来吧!这事你知我知,不要再让第三个人知道了,日后必定还有事找你……”陈九天给赵梦财留了一个悬念,让他天天期盼着。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后院传来一阵朗朗的读书声。
听着读书声,张润民心里倍感欣慰。这阵子一直忙着生意的事,他竟疏忽了对儿子张春生的管教,若儿子日后成才,他此生也了无遗憾,但仔细一听,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绿暗红藏起暝烟,独将幽情小庭前。重重良夜与谁语,星隔银河月半天……”
“怎么尽是一些情诗艳词?”张润民满心的欣慰顿时化作无限疑虑。他蹑手蹑脚地来到书房窗前,探头向里一看,心里顿时燃起一股无名火,抬脚迈进门,大声喝道:“小畜生,不好好读书,在这里念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毫无防备的张春生吓了一跳,急忙起身把手里的东西向后一藏,忙开脱道:“我这不是在好好读书么?父亲怎么一声不响就来了,您不是去修城了吗?”
不说还罢,这一说更是激起了张润民的火气,他把脸一沉,手一伸道:“把手里的东西拿出来!”
张春生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连声道:“没……没有什么……”
“小畜生还骗我!”张润民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夺过他手里的东西一看,竟然是一只精致的鸳鸯玉簪,不禁心里吃了一惊,喝道:“正说你这小畜生不思学业,尽读些淫诗艳词……老实交代,这东西从哪里来的?”
张春生料想哄瞒不过父亲,于是就把上次在清和桥与杨家小姐的偶遇,略略说了一遍。
张润民一听,恍然大悟,点着头说:“我明白了。”随即又严厉地对儿子说:“现在正是你求学上进之时,不要被儿女私情坏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古人不是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吗?当你金榜题名,自会鸾凤和鸣。现在你功不成名不就,那杨家小姐怎么能答应你的亲事呢?及早将此物还与人家,莫要惹出什么祸端来。”
张春生点了点头,说:“想必那杨小姐早已忘却此事,父亲不允,也就罢了,此物且留与我作个纪念吧。”
张润民略一沉思,说:“这个东西,我暂且替你收着,你且好生读书,后面的事情我来办!”
几个月之后,黑龙庙被修葺一新,陈九天按照图纸上所设计的“九宫八卦”布局,修街建道,穿院连宅,挖洞串楼,但却禁止任何人入庙。“砥洎城”也已经初具规模,城墙外用青砖做面,里用坩埚相砌,外面光滑整齐漂亮,里面坩埚横排,石灰和铁渣调浆修砌,虽然形如“蜂窝”,但却结实耐用,人马走过稳如泰山,一时吸引了沁河众人前来观看。
但杨全礼却高兴不起来,作为砥洎城的“城主”,杨家出资当然是占大头。寨上的几家富户也明白,也都自觉捐了些银子,但其他的村民都是些小户人家,拿不出多少来。而建城耗资之大,是他始料未及的,已经几日没有给工人们发工钱了,据说近期还有一些人罢工闹事。由于全国各地灾荒严重,农民起义此起彼伏,生意自然也就难做。几日前,为了修建砥洎城,杨全礼让管家去各地商号筹集银两。工程已经进行到一半,说什么也不能半途而废。
这天下午,杨全礼照例到工地上视察工程情况,热闹非凡的工地上却传来了一阵吵闹声。他急忙上前查看,就见杨忠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说:“老爷,不好了,民工们都罢工了。”
“为什么?”杨全礼不解地问。
杨忠叹了一口气,说:“唉,还不是工钱问题。”
正要细说,那些干活的工人看到杨全礼来了,一下子围上来叫嚷道:“杨东家,已经两个月没给我们发工钱了,我们也是老婆孩子一大堆,不发工钱,让我们喝西北风?再不发就不干了……”
“就是,光干活不发钱,精人哄憨人呢?”
“没钱就别逞能,修什么城墙?”
杨全礼最担心的问题终于爆发了。雨季即将到来,沁河一旦暴涨,不但前功尽弃,而且后果不堪设想。正在他心急如焚,不知如何作答时,只听一个洪亮的声音传过来:“各位别吵了,我刚得到消息,杨东家已经从江南杨家商铺紧急调回几万两银子,现已到太行山下,明日就到寨上,请你们放心,到时候大家就能准时领到工钱和所欠砖钱,但是现在必须开工,一刻也不能耽误。如果谁误了修城的事,一文钱也得不到。”
杨全礼回头一看,原来是张润民从不远处走过来。杨全礼脸上虽笑如春风,心里却有些不悦。
众人听张润民这么一说,心里也就有了底,都换了语气道:“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好了。我就说杨家不会亏待大家的……”
“张大东家都说了,一定不会错,我们还是去干活吧,误了工可真不好……”
“就是,别人不相信,张大东家我们还不相信吗……”
众人走后,杨全礼转过身来,不满地对张润民说:“张大东家,虽然你替杨某解了围,但对着这么多乡亲说谎,明日我杨某拿什么给他们兑现?不过,杨某还是谢谢你了!”说着,他向张润民打了一个拱,转身走了。
张润民在后面“哎”了几声也没把他“哎”住。
晚上,杨全礼愁眉苦脸地坐在书房里,一边翻看着账簿,一边绞尽脑汁地想着办法。
这时,管家杨洪来报:“老爷,张大东家带着人,抬着四只大箱,正在府外求见,说有要事相商。”
杨全礼皱着眉头,扔下手中的账本,说:“他来有什么事?是来送银子,还是来看我的笑话?”
杨洪试探地说:“我看张大东家不像这种人,倒是好像……好像是来帮咱们的……”
“帮咱的?”杨全礼的疑问更大了。
张润民进来后让家人把四只大箱放在大厅,挥手让他们出去,然后打开箱子说:“杨大人,今天在工地上,我冒失地为大人说了一句话,不妥之处还请大人见谅。这是我张润民为修城做的一点儿贡献,我不需要别人知道,更不需要刻石碑流传后世,只需要通过大人把它用到修城工程上就行,告辞了!”
张润民出门时,与进门的陈九天撞了个满怀,他忙赔了一个礼,说:“陈道长,几日不见,别来无恙啊!”
陈九天一边回礼,一边答应道:“改日有时间去我庙里坐坐,我们喝喝茶。”
张润民一边应着,一边带着下人出了杨府。
走进门来的陈九天看到地上的银子,心中明白了三分,于是高兴地对杨全礼说:“杨大人,这些银子都是张大东家送来的吧?他虽是个普通乡绅,为人却是不一般啊!”
杨全礼感慨地说:“是啊,家父在世时就说过……”突然,他把话锋一转,问陈九天道:“道长深夜至此,想必是有要事吧!”
陈九天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也没什么,和张东家有些一样。当初我四处化缘重修黑龙庙,现在庙宇完工了,还剩一些银子,想拿来用于修城,改天,杨大人可派人去黑龙庙取。”
杨全礼正要说些感激的话,突然看到窗外一个黑影闪过。
陈九天大喝一声:“谁?”一支飞镖已飞了出去,紧接着他一个“大鹏展翅”,飞身跃至门口,就见星光之下,一个黑衣人身轻如燕,飞檐走壁,消失在屋檐之上。
不一会儿,陈九天又回到杨府,幽幽地对杨全礼说:“看来杨府并不平静,杨大人,您可要保重啊!”说罢起身告辞,飘然而去。
杨全礼全身莫名其妙地打了一个寒战。然后,他吩咐杨忠道:“近来因修建这砥洎城,树大招风,引来了朝廷和江湖上的注意,都说我修此城与王贼失踪的那批巨额财宝有关,内中情况你应该清楚。为安全起见,从今日起你就搬入这后院居住,也好有个照应。”
杨忠一听,不禁大喜道:“老爷放心,有我杨忠在,不怕任何人前来捣乱,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每天放心安睡吧。”
第三天晚上,劳累了一天的杨全礼吃过晚饭,洗漱完毕,就早早躺下,不一会儿就发出了香甜的鼾声。躺在他身边的李翠萍听到外面传来一声夜猫子叫声,便慢慢地挣脱了杨全礼搂着她的手,蹑手蹑脚地出来进了南面的小房。
还未等李翠萍站定,杨忠就一把抱过她说:“上次从那账上弄出来的几万两银子,已经运出去了。”
李翠萍把食指放在嘴边,轻轻地“嘘”了一声,说:“急死你了,别惊动了那杨……”
杨忠大笑道:“我的心肝宝贝,你放心,我已经在那房子里点了五更迷魂散,不到天明,他是醒不过来的……”
李翠萍转过身来,低低地笑了一下,说:“就你能,不怕把我也迷在那里醒不来了?”
杨忠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说:“你是到这里迷我的……”
两人一番云雨之后,李翠萍说:“这沁河岸边兵荒马乱的,我是一天也不想呆了,老不死的银子也没多少了。你一直说他有财宝,宝在哪儿?不要到最后白来一趟,赔了夫人又折兵,反正老不死的那事也不行,得赶紧想办法脱身……”
杨忠亲了一口李翠萍,说:“我的心肝,你放心,我的消息绝对没错,王贼那批财宝就是在这里失踪的,它就是插翅也飞不远,我弄不清这杨家到底知不知道这些财宝的去处,所以借着修城时时在勘查,但是一直没有线索……那个陈老道有点儿怪怪的,弄不好与他有关系……心急吃不得热豆腐,你就再熬熬吧,有朝一日得手,我们就远走高飞……”
李翠萍伸出手在杨忠头上点了一下,嗤笑着说:“看把你给能的,千万不要出差错。”说着,两人就高兴地睡了下去。
这天,张润民到润城的街上晃荡,等转到黑龙庙时,正要回头寻找,就听一个声音叫着:“张大东家好雅兴,既然到了小庙,何不进来一叙?”他抬头一看,只见道长陈九天笑着站在庙门口热情地和他打招呼,就跟着进了庙。
三杯清茶喝过后,张润民笑着问:“道长怎么不去杨府参加竣工大宴,您可是这项大工程的有功之臣啊!”
陈九天抚着短须,说:“贫道乃修行之人,不喜热闹,况且今日香客众多,不便脱身啊!”转而又问:“张大东家怎么也不去?”
张润民摇摇头,说:“本为刺头隐深草,岂敢破晓出蓬蒿?”
陈九天一听,顿时肃然起敬,大拇指一竖,由衷赞道:“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都说张大东家乃学富五车的儒商,今日一见,果然不凡。贫道有心和张大东家结为挚友,不知意下如何?”
张润民起身打拱,说:“承蒙道长高抬,润民感激不尽!”
陈九天说:“这几年来,我遍观润城商贾大家,看你张大东家文通经史,商会八方,胸怀大志,处事有章,乃真正的‘凌云木’。贫道有一宝图,现无外人,特请张大东家观赏。”说罢,他便进入内室,取出一个精致的檀香木盒,从中取出一个用绸布包了一层又一层的东西,最后把一张图纸展现了出来。
这张图上书“山城一览图”,所绘内容为砥洎城内“九宫八卦”的基本布局,并详细标出城内建筑的地理方位、分布、占地面积以及巷道等。一图在手,城内皆清。
张润民一边细细观赏,一边啧啧称叹道:“神奇,真是神奇,当初陈道长提出的这个‘九宫八卦’布局,想必就是这个,我算是看着这个砥洎城修起的,刚才我却走迷了,如果有了这张图,就是闭着眼睛也走不差了。”
陈九天点了点头,道:“正如张大东家所言,此图你是第三个人看过,我和杨大人商量过,已经命人秘密镌刻在一块小石碑上,并且把它藏于文昌阁内的魁星塑像内。如果真有一日城池被攻破,遭到毁灭,便可凭此图重新修建。”
“可是,陈道长为什么要把如此绝密之事告之润民?”张润民很有些不解。
陈九天笑了笑,说:“此乃天机,不可泄露。终有一天,你张大东家会明白的。”
两人正聊得起劲,忽听有人在前殿高声吟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南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河中。”
闻听此言,张润民笑道:“哪里来的鸟人,不会诗词,也想附庸风雅?”
谁知陈九天却变了脸色,神情有些紧张,他极力稳定了一下情绪后对张润民说:“张大东家,小庙里还有些其他事要做,今天我们就谈到这里,改日贫道一定再登门请教。”
张润民会意,随即起身告辞。
当张润民来到前殿时,只见一个戴着草帽的汉子,低着头正在殿前烧香。“草帽”看到二人出来,将头微微一扭,又急忙低下。
待张润民离开黑龙庙后,陈九天转身看着大殿前的这个不速之客,口中轻轻吟道:“云来山更佳,云去山如画,山因云晦明,云共山高下。”
“草帽”立即起身,双手一拱道:“道长在上,受小人一礼。”
陈九天出来四下看了看,转身关了庙门,一伸手,压低声音说:“请后殿叙话。”
二人坐定,“草帽”微笑着说:“道长,我乃闯王手下亲信李成功,闯王已经杀了福王,破了洛阳,正准备进攻开封,然军费开支巨大,亏不能补,特命小人前来和道长联系获取财宝之事,以资军用。这是闯王的信物,请道长验查。”说着,他从怀里抽出一柄精致的短剑。
陈九天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剑鞘,上去一合,丝毫不差。望着这柄短剑,陈九天一下子又回到了几年前那段难忘的岁月……黄昏时刻,已经厮杀了三天三夜的战斗终于平息下来,紫银山上暂时恢复了原有的宁静,山上山下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鲜血染红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战火仍然燃烧着,空中飘荡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西边的残阳泼洒下来,让这片刚刚经过一场厮杀的山岭显得更加萧瑟恐怖。
自泰王王嘉胤带领的起义军从陕西退入山西阳城以来,一路上就被明军围追堵截,死伤无数。现在又被围困在紫银山,起义军想逃逃不了,想打打不赢。王嘉胤决定来一个金蝉脱壳之术,待日后重返陕西老家东山再起。他把自起事以来掠夺来的价值上百万两的金银财宝集中起来,交给李自成和黑龙庙道长陈九天,并嘱托他们趁人不备,偷偷运出阳城,以备日后起事之用。
“不能再等了,你带领这批财宝今夜就走,沿沁河而下,找一秘密之处隐藏好,等日后义军成了气候,北上京城之时再取出以资军用。”王嘉胤一脸凝重地说。
李自成一听,面露难色,起身双手一拱道:“王爷,护送财宝,自成责无旁贷,可是……自成也是初入太行,人地不熟,此批财宝数目巨大,怕一时难以找到藏宝之处,有负泰王重望……”
王嘉胤朗声大笑道:“这个你不必发愁,自有陈道长一路相助。”
“陈道长?”李自成疑惑地看了陈九天一眼。
王嘉胤当即道:“陈九天道长乃我当年在边庭从军之时相结之金兰,就是这阳城人,后来看破红尘,出家修道。说句实话,我在陕兵败退进入阳城,就是陈道长派人给引的路,不然,我命早落黄河成为鱼虾口中之物,你大可放心跟随他去。”
当陈九天和李自成带着几十个官兵,将二十箱金银财宝运到沁河边装上大船时,已经是半夜时分。老天突然变了脸,大雨瓢泼而下,短短两个时辰,沁河的水位突涨,两边山地的泥沙冲进河内,平日清澈如镜的河水顿时浑浊不堪,令人胆寒。李自成本来想等雨停下来再走,但又怕被明军发现,于是强令船工开船,缓缓前行。
老天依然下个不停,沁河上浊浪滔天。李自成问陈九天道:“是不是等雨停雾散后再走?”
陈九天说:“此天气正利保密,藏宝地点不远,预计黄昏即可到达。”
李自成自不敢怠慢,令众军士持枪抚刀站立在大船四周,加紧防备,冒雨前行。他一身戎装,站立船头,左手抚着宝剑,右手搭着凉蓬,目光如炬,四下观望。
五更之时,雨渐渐小了,雾霭四散,四周静寂,只有河水滔滔回荡两岸。船至沁河中游,众人刚要松口气,忽见前面河中一块石头拦路,那石头体积巨大,高出水面数丈,只身入河,面向西北,迎着湍急的沁河,激起千层巨浪,让人不寒而栗。砥石之上,隐约可见房屋俨俨,楼台耸立,灯火点点,难得的一片安宁景象。
李自成回首问道:“陈道长,此为何地,那块巨石险恶,如此挡道,急急绕行能否通过?”
陈九天微微一笑道:“此即为沁河富庶之地润城,也就是古书上记载的少城,此段河流又叫做洎水,前面那块巨石就是砥石,砥石上面的庄子叫作寨上,将军再细看,它像什么?”
闻听此言,李自成蹙眉前观,疑惑道:“这么看上去,好像一巨龟之头,逆流而上……”
陈九天的神情一下子肃穆起来,说:“将军好眼力,这就是有名的‘金龟逆水’之象,也是我为将军寻找的藏宝之地。”
“金龟逆水?”李自成惊呼一声,回望了陈九天一眼,立即笑逐颜开,“好,好,此地东面连山,三面临水,易守难攻,真乃天赐之宝地,只是把这样的巨宝放于此地……”
陈九天微微一笑道:“当然不在砥石之上……将军附耳过来。”
片刻之后,李自成紧蹙的双眉渐渐展开,连声夸道:“道长真乃高人,我这就按计行事。”
说完话,李自成转身拔出宝剑,大声命令:“快,把船划向那巨石之下。”
船工惊悚,惶惶地说:“将军,那里河流湍急,如果撞上巨石,后果不堪设想……”
“将军,船向巨石,那岂非自取灭亡?将军……”随行护卫军士大惊失色,急忙上前一齐跪倒在地,苦苦相劝。
“哈哈哈……”李自成仰天大笑,剑指着面前的船夫和军士,神情严肃,一字一板地说:“尔等燕雀,岂知我鸿鹄之志?谁若不听,如同此人!”说罢,手起刀落,面前一跪地军士应声倒下,两腿蹬了几下,霎时毙命,众人观此色变,只得服从。
大船顺水而下,眨眼之间就近巨石,只见巨浪滔天,吼声如雷,众人失色,一片惊慌。正在这时,砥石周围不知从何处冒出几艘小船,团团围住了大船。
护卫军士大惊,不待指示,急忙挥舞刀枪迎战,就见小船上的黑衣人分成两队,一队飞身上船,迎战军士,一队钻入波涛之中,霎时不见身影。双方刀枪相向,正在急战之时,大船突然剧烈晃动起来。这些陕西来的军士大多不识水性,只觉得天旋地转,站立不稳,不是被黑衣人杀死,就是掉入河中,做了无名之鬼。
身经百战的李自成也禁不住脸色大变,一把抓住陈九天,手中的青龙宝剑指着他的喉咙,厉声道:“道长莫非见利忘义,想夺取财宝?”
陈九天“嘿嘿”一笑道:“我要夺宝,将军还有命吗?且看!”他拂开李自成的大手,抽出随身宝剑,口中念念有词,突然大喊一声“开!”就把宝剑向不远处巨石上的一个小孔掷去,只听“轰”的一声闷响,巨大的石壁上一道石门徐徐开启,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洞,如同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轻轻一吸,就把大船吸进了它的肚腹,又轻轻地关上,恢复了原状,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直到后来,紫金梁王好像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带领残部数次袭击润城周边的郭峪、白巷里、屯城等村庄,企图找回这批巨额财宝,以图东山再起,但每次都是满怀希望而来,大失所望而归。王自用恼羞成怒,下令屠村,一时之间,许多无辜贫民死于非命。
陈九天心中隐隐后悔,发誓要将此批财宝造福于当地百姓,再不用于这血腥的战争。这也就是他极力主张并以化缘之名捐钱修建砥洎城的真正目的。但是,现在李自成派人来要财宝了。朝廷虽然无能,但却不至于天下大乱。如果这些财宝给了闯王,不知还会有多少生命无辜丧生?
想到这里,陈九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着头说:“李将军,实在对不起闯王,当年那批财宝早就被……被曹文诏抄走了……”
“什么,被曹文诏抄走了?怎么会……”李成功大吃一惊,腾地站起来,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陈九天。曹文诏早已被闯王李自成围杀于甘肃。如果真如他所言,现在是死无对证了。李成功脑子一转,狡黠地笑了笑,说:“道长不会是想独吞了这批财宝吧?闯王说当时这里只是一块砥石,如今都成了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难道是道长为了这批财宝专门修建的?”
“哈哈哈……”陈九天朗声大笑,“我一个出家之人,需要的就是一座小庙,要那城池做什么?你也不去打听打听,这座砥洎城是姓杨还是姓陈?”
“好吧,你这个臭皮老道就等着为你这个什么破城的人收尸吧!”李成功恶狠狠地说完,起身离去。
秋风从遥远的天际赶来,拂过风平浪静的沁河,在砥石上新落成的“砥洎城”停下脚步,细细地打量这座横空出世的奇特建筑:巨大的砥石之下,沁、樊两河相交,浪涛拍打着光滑坚硬的砥石,发出低沉的吼声,击起千堆雪,纵有千军万马至此,也会被它无情地吞噬,成为鱼虾的美食。砥石之上,高大的城墙拔“石”而起,巍然屹立,宽阔的城头上,堞口、女儿墙、炮台齐全,旌旗猎猎,杀机暗藏。北面的城下低凹处,一道小小的“水门”,外接河道,内连“瓮城”,上书“山泽通气”四个大字;南面的“旱门”与陆地相连,和润城相对,门上“砥洎城”三个大字刚劲有力,不怒自威……
此时,润城村的东岳庙里锣鼓喧天,热闹非凡。杨全礼请来泽州大戏,邀请沁河两岸的达官贵人和四方乡绅,在砥洎城内的杨府摆下“八八大宴”,共庆砥洎城落成竣工。一时之间,润城街上人如潮涌,喜气冲天,砥洎城内人头攒动,个个称奇,就连那卖艺的王瞎子也带了女儿俏儿来庆贺,而且还编了新词,用颇具特色的地方小调悠悠地唱着:金风来送爽,丹桂更飘香,砥洎城竣工,人人喜洋洋。从此再不怕贼兵扰,家家享太康。吃水要思源,树高凭深根,寨上人有今天,杨家不能忘。还有城外的张润民,都上光荣榜……“好,唱得好!”围观的人们发出阵阵叫好声,铜钱如雪片般飞过来。俏儿一边躬身向人们致谢,一边说:“我爹说了,这几天卖唱的钱全部捐给砥洎城,也表达我们父女的一点儿心意。”众人的热情更高了,抛钱的人一个接一个。
张润民自从发现儿子和杨家小姐有些瓜葛后,便加紧了对张春生的管束,于是就将他送到了海会别院读书,以便金榜题名之后,再谈婚论嫁。海会别院就在海会寺内,为万历朝宰相、沁河才子王国光曾经求学的书院,张润民把儿子送到这里读书,其良苦用心再明白不过了。
张春生是个孝子,虽然心里放不下杨全妹,但也明白父亲的苦心。今日,他刚好从书院回来,正好碰上砥洎城竣工典礼,热闹异常,不由得想起了那日在清和桥边遇到杨全妹的情形,就不由自主地向砥洎城走来。
突然,他在拥挤的人群中发现了杨全妹。两人四目一对,张春生就感觉自己的心“忽”地一下悬到了半空,他壮了壮胆子,一把拉过杨全妹的手,轻轻地叫了声:“小姐……”
杨全妹也感觉到自己的脸如火烧一样发烫,她赶紧使劲地缩回手,低声说:“公子,你别……这么多人……”
张春生有些不管不顾道:“小姐,我有话对你说……”
杨全妹四下看了一眼,低声说:“晚上我到东岳庙进香,你还在清和桥边等我吧!”
张春生心里大喜道:“好,我记下了,不见不散!”
张春生转身正要离去,没想到被买胭脂的沁花看见了,她上去一把推开他,怒气冲冲地说:“你这个花花公子,怎么又来招惹我家小姐?上次就因你的一把破扇子,让老爷把我和小姐一顿好训,坚决再不允我们出府,今次怎么又……我告诉你,我家小姐可是要有家的人了,你就别想癞蛤蟆来吃天鹅肉了……”
张春生大吃一惊道:“怎么,小姐,你已经……”
杨全妹用手扯了一下沁花的衣角,说:“不要胡说,也不要这样对待公子……走,回去准备晚上进香。”
沁花撅着嘴,鼻子里“哼”了一声,就随杨全妹消失在深巷里。
张春生呆呆地望着她们的背影,刚才如火燃烧的心顿时像泼了一盆凉水,脑子里更是乱成一团糨糊。
夜里的沁河两岸,灯光影影绰绰,如繁星坠落。张润民被几个富商请去赴宴,张春生找准机会,悄悄溜出府门,来到清和桥边。桥下水流汩汩,如泣如诉;桥上清风习习,似诗似歌。天上月色如水,把一抹清辉尽情地铺洒在脚下这块多情的土地上,不远处的东岳庙里灯火辉煌,人如潮涌,锣鼓喧天。张春生站在寂静的桥头东张西望,心里像戏台上的小鼓一样“咚咚”跳个不停。不一会儿,他隐隐约约地看见两个倩影走过来,不禁大喜,急忙快步迎上去。只听到走在前头的杨全妹低声说:“别过来,快过桥去,到那片小树林等我。”又转身向沁花交代了几句,沁花就在桥东头停了下来。
看着杨全妹独自一人慢慢走近自己,张春生连忙上前拉着杨全妹的手,走在桥西头的沁河边的一棵垂柳下停下,然后紧紧地抱住浑身发抖的杨全妹。紧接着,杨全妹嘤嘤地告诉张春生:“春生哥,只怕今生我们是有缘无分了。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和兄长不允许我和张家来往。前几天,阳城县城的孙家托人来说亲,兄长认为孙家在阳城有钱有势,孙杨两家结亲门当户对,于是就答应了这门婚事……”
张春生没有想到,美丽温柔的杨小姐此刻竟然如此衷情,当下泪流满面,不能自已。他一边吻着杨全妹的泪脸,一边信誓旦旦地说:“小姐,我现在正在海会别院苦读,你就等着我吧,马上就到了大比之期,我定要高中皇榜、头插花翎、胯骑大马,待我荣耀归乡之时,我还在这清和桥边等你,我和你在天要作比翼鸟,在地要为连理枝……”
杨全妹使劲地点点头道:“春生哥,我等你……”
这天晚上,陈九天没有去参加杨府的喜宴,而是站在黑龙庙边,在瑟瑟的夜风中,遥望着四周星星点点明灭的灯火,耳闻城下沁河哗哗水声,心中波澜起伏。
自从把那批财宝藏到这砥石之下后,这块“金龟逆水”的宝地就从此失去了平静。他原本盼望着贫苦出身的王嘉胤能够建立一番大事业,为天下一生贫苦劳累的民众再建一个稳定的江山。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个第一个撬动大明王朝根基的草头王却时乖命蹇,在阳城紫银山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山上,匆匆走完了自己年仅四十岁的生命历程。
后来,他把希望投向了胸怀大志的李自成,李自成也确实成为了崇祯皇帝最为棘手的死对头。但是随着频繁不断的战争,使更多的民众失去了生命,让更多的家庭分崩离析,特别是上次在郭谷村看到那些倒满街巷、塞满茅坑的民众尸体的惨象后,他对王自用等这些由农民组成的民军部队从内心深处产生了一种无比的绝望和厌恶,他们除了对抗官军外,还把刀枪反过来又对准了手无寸铁的老百姓,烧杀掠抢,无恶不作,有时简直比官兵还要残忍,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传闻一战百神愁,两岸强兵过未休。谁道沧江总无事,近来长共血争流。”他轻吟着古人这首诗,心中禁不住涌起无限感慨。
夜色愈来愈浓,夜风越来越大,已经有些寒冷刺骨,城下的黑龙潭幽暗可怕,陈九天突然想起了上次赵梦财被那个黑衣人押到潭边小树林的情景,浑身不由打了一个寒战——看来,盯上这批财宝的不只是崇祯皇帝、闯王李自成,还有江湖上那一只只看不见的黑手……此时此刻,他深深地感到了自己肩上那副担子的重量,禁不住紧紧抓住随身佩戴的那柄龙泉宝剑。
转过身来,他正打算回庙里休息,突然,前面一道黑影从眼前闪过,居然没有一丝声音,慢慢地贴近黑龙庙而来。陈九天一惊,抽出宝剑,隐下身来,使出轻功,紧紧地跟上。
庙门被无声打开,黑影闪进了灯烛摇曳的庙里,陈九天不动声色地跟进。只见这个黑影不时地用手中的剑,这里敲敲,那里戳戳,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陈九天的心不由得一沉,大喝一声:“哪里来的贼人,竟敢擅入我庙?看剑!”
黑影吃了一惊,猛然转身,也不答话,挥刀而上。二人各展身手,刀剑相撞,火花四射,你来我往打了十几个回合,在星月的映照之下,如同一幅移动的剪影。
陈九天见黑影使出的是为江湖人所不齿的辟邪剑法,心中大怒,立马转变身形,使出自己的绝技——武当太极剑:燕子抄水、灵猫扑鼠、大鹏展翅、乌龙摆尾……逼得黑影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眼看着不敌对方,黑影一个“钟馗抉目”,剑尖直刺陈九天的双目。陈九天急忙来了个“玉女穿梭”,躲过剑锋。黑影刚要来个“流星飞坠”伺机脱身,陈九天一个“风扫梅花”劈面而来,黑影躲之不及,脸上蒙着的黑布被划成两片,如秋叶飘落。他“哎呀”一声,一个“鹞子翻身”,跳下城墙,转身就往深深的街巷跑去。陈九天也顾不上多想,仗剑直追。
两人逐渐追杀到了城门边,休息了半天的陈九天正要追上前去降服对方,就见城头之上又一个黑衣人顺着一根绳子而下。他心里暗暗吃了一惊,不知道又来了多少人马,当即闪身暗处,静观其变。
果然,被追得晕头转向的黑影一见这个突如其来的黑衣蒙面人,两人互相吃了一惊。一瞬之间,两人也不搭话,只是挥刀拼杀。几个回合之后,黑衣蒙面人把黑影逼倒在地,低声喝道:“说,什么人?”
被逼无奈的黑影闭着眼睛,叹了口气说:“既为手下败将,何须多问?烦请给个痛快!”
躲在暗中的陈九天浑身一震,他已经听出声音,被他追杀的这个黑影乃是上次李自成派来的大将李成功,而那个从城墙上下来的黑衣人,正是杨府的管家杨忠。难道他们都是为了那批财宝?自那次在酒宴上与杨忠敬酒时,他就觉得此人有些古怪,杨忠身强体壮,相貌堂堂,言语却不多。自杨全礼开始修建砥洎城后,杨忠就当上了砥洎城的堡长。城墙工程进行到黑龙庙那一段时,陈九天突然发现负责城墙建筑协调的杨忠,居然拿着一个小铁锤,站在架子上细细敲着那光滑的砥石石壁,并且边敲边把耳朵紧紧地贴在石壁上聆听着。陈九天一直在暗中观察着杨忠的一举一动,他的举动让陈九天疑惑不已。这会不会是声东击西之计?他的心一沉,顾不上眼前这两个人,转身就往黑龙庙奔去。
砥洎城竣工后,王武林想起了自己远在京城的家,思乡之情也日渐强烈。这天黄昏,他来到杨府,推门进去,却没有看到杨全礼。于是,他便出门去找二夫人李翠萍,却听到南面小房里传来嬉笑之声,隐隐约约像是二夫人李翠萍的声音,这不由得让他暗暗吃了一惊。
看看前后没人,王武林借着中庭的雨声,慢慢靠近南房窗户,果然里面传来了让人耳热心跳的声音。王武林心里顿时明白了,他用手死死按住自己的胸口,生怕自己那颗心跳出胸膛,慢慢地向后退出,不承想出了大门还是撞响了门环。
“谁?”杨忠在里面大声喊问道。
王武林哪敢应声,转身就跑。
但是,没等王武林离开杨家,李自成就带兵杀上了太行山,直奔砥洎城而来。李自成虽然在中原节节胜利,军饷却严重短缺,且已经深深影响到上下左右的战斗情绪。虽然他采取了许多办法来解决,但都是杯水车薪,这让他想到了当年埋藏在山西阳城润城砥石下的巨额财宝。于是,李自成率军渡过黄河,北上太行,就进入了阳城地界,沿途杀来,把沁河两岸、润城周边的几个富裕村庄洗劫一空之后,又将砥洎城团团包围,誓要把砥洎城这只“金龟”变成“瓮中之鳖”。
杨全礼一方面把“闯贼”入侵阳城的情况火速报给山西总兵李辅明,请求发兵支援,一方面和张润民联手招募了数百堡丁,由杨忠集中训练后,分布在砥洎城楼上各个方位严密把守。
两天之后,李自成把砥洎城围得铁桶一般,水陆两军一齐进攻,企图彻底毁灭砥洎城,一举得到那上百万两黄金。
情势十分危急,杨全礼站在巍峨的城楼上,心急如焚。他吩咐众人守好城门,眼看日薄西山,秋虫初吟,仍然不见总兵大人的救兵。这时,一个下人浑身汗涔涔地爬上城楼,呈上一封李辅明的亲笔信给杨全礼。总兵大人李辅明正率兵前来支援,但暂时还不能到城,并责令杨全礼准备五万两白银送至营中,以资军用,且要求他不得延误。
杨全礼一看,只觉得天旋地转,头晕目眩。为修建这座砥洎城,杨家已经耗尽了所有家资。这个李辅明一定也是听到了江湖上的那个传言,变着法子逼着杨家出血。现在别说五万两白银,就是五千两都有些问题。要到哪里筹集这么大一笔银子?突然,杨全礼想起上次张润民送银子来时,陈九天也曾说过要捐银子,在这个节骨眼上,也只有找他帮忙了。于是,杨全礼立马让人带着李辅明的亲笔信去找陈九天借银子。
陈九天自听到闯王兵马进入阳城洗劫乡民的消息后,对这个他曾经寄予莫大希望的“救世之主”已失去了最后一点儿希望,他偷偷地从城下暗堡里取出几箱金银,借给了杨全礼。
看着下人带着银子回来,杨全礼喜不自禁,连忙安排杨忠去送银子。可是,老管家杨洪在府里转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杨忠,正在纳闷时,忽然见杨忠从后院匆匆忙忙出来。杨洪远远地喊了他一声:“杨忠。”
杨忠当即吓了一跳,定睛一看,见是杨洪,有点儿不高兴地说:“老管家,有什么事大呼小叫的……”
杨洪问:“你没事跑到这后院来做什么?”
“这……也没什么事……”杨忠嘴里支吾着,脸上露出极不自然的表情,“城外都被李自成的人围着,我就在府里四下看看。我怕他们提前派什么人潜进来,来个里应外合,那就……”
听到这话,杨洪惊奇地说:“不会吧?老爷让你过去,有要事相商。”
杨忠点了点头,跟着杨洪进了大厅。当他听说杨全礼让他护送三万两银子前往李辅明大营时,不禁大喜,立马拍着胸脯答应下来。临走前,杨全礼一再交代:“此行可千万小心,你们带着银子从砥洎城的地下通道出去,出了城一直往东,经过樊溪、海会寺,便可以抵达泽州府通往阳城的官道,然后把银子交给李辅明大人,请求他快快派兵来救援。”
杨忠连连点头道:“老爷,请放心,杨忠定不辱使命,一定把银子送到。”
办完这件事,杨全礼的心渐渐放松下来,在城楼上观望了一番后,就往黑龙庙而来,想请陈九天再想个办法,加强砥洎城的安全。还没有等到他走到关帝庙边,就遇到了陈九天。他便把刚才李辅明来信之事略略说了一遍,陈九天大惊道:“坏了,这三万两银子肯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杨府大难即将来临……杨大人啊,没想到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我得先去去再来……”不等话说完,他就匆匆拱手而去,把满心疑惑的杨全礼丢在了大街上……“嘭”的一声大炮响,李自成已经开动炮火,开始攻打砥洎城了。杨全礼连忙回到城楼上,吩咐堡丁开始往城楼下射箭。
一时间,呼喊声、炮火声响成一片。李自成本想用不了一顿饭的工夫,就会将砥洎城夷为平地。没想到起义军的船未到北门,城上就箭如飞蝗一般射下,船行不到城下,将士纷纷中箭落水,两门火炮交叉轰击,几只战船顿时就起了大火。起义军一边用盾牌顶住四面而来的飞箭,一边用箭还击,但城墙太高,箭还没射到上面的垛口就自己落水,守城的堡丁们就是站在上面等他们射也射不着。好不容易冲到了城墙根,上下砥石连成一体,如刀削般光滑,别说手攀,就是用刀也砍不出一道细缝来。上面石块落下,又白白送了许多性命。南门陆地攻城的将士,也遭到了同样的下场。双方一直打到黄昏时分,起义军死伤无数,李自成气不打一处来,决定先鸣金收兵,过几日再攻城。
看着李自成带着官兵们离开,杨全礼悬着的一颗心也放下来了,在嘱咐了守城的堡丁一番后,便拖着疲惫的身子下了城楼。
午夜时分,满身血迹的杨忠回到杨府,嘴里喊了声:“快带我去见老爷……”随即昏死过去。
杨洪一看,急忙招呼几个家人把杨忠抬进去,又是喂水,又是喂药,忙活了好一阵,杨忠才慢慢地醒过来。
得到消息的杨全礼顾不上身体虚弱,挣扎着来到前厅。
杨忠睁眼一看到他,立即“扑通”一声跪在面前,痛哭流涕地说:“老爷,我对不起您啊,那银子……”
“那银子怎么了?”杨全礼的心“呼”地一下提到了半空。
杨忠止住哭声,用手摸了一下脸,不敢正眼看杨全礼,哑着嗓子道:“那银子……那银子被土匪抢跑了……随行的人都被他们杀死了,我拼死杀开一条血路,这才回来报信……我……我对不住您,罪该万死啊……”
“啊……”杨全礼一听,如雷击顶,只觉得眼前一阵昏黑,“银子没了……那……”随即两眼呆滞,口吐白沫。众人慌了神,急忙请大夫救治。
三日之后,李自成命人调来四门“红衣大炮”,架在砥洎城南门一顿猛轰。顿时,炮声震天,硝烟弥漫。城头上的堡丁们立即躲进下面的藏兵洞,边吃边喝边等待,好像根本不存在这场战争。炮火一停,他们立即登上城墙,射箭、放擂石、抛石灰,又打得攻城的民军死伤无数。李自成从观望镜里一看,城墙除了被打下几块砖头,余下丝毫无损,气得他把观望镜一摔,大骂道:“本王自起兵以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拔城无数,今天难道真的遇上了铜墙铁壁?”
就这样攻打了三天,没有丝毫进展,却是死伤了无数将士。而此时,得到告急的山西总兵李辅明已经调集大批人马从泽州、沁水两路包抄过来,起义军顿时腹背受敌。李自成接到急报,大吃一惊,只得咬咬牙,骂了一声:“陈九天,你这个臭皮老道,早知今日,当初我就应该在砥石前杀了你……”随即下令:返道掩杀,鸡犬不留,退下太行,撤兵中原。
待李自成全部撤兵离开后,躲避战乱的人们呼朋唤友、扶老携幼,陆陆续续地返回家乡,一度被战争阴云笼罩的小城重新焕发了生机。杨全礼命人洒扫庭院,杀猪宰羊,恭候总兵李辅明的到来,然而总兵大人没等来,却等来了他的死命令:三日之内如果不交足五万两饷银,就把杨家按通匪罪论处,格杀勿论……杨全礼闻报,脸上变成酱紫色,摇着头十分悔恨地说:“都怪我,好好的修什么砥洎城,是我连累了一家人啊……”随即,“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昏了过去,杨府上下顿时乱成一片。
晚上,杨全妹闻知兄长气急攻心,病情加重,便前来探视。
厢房里,闻讯前来探望的陈九天正和杨全礼说着话。见杨全妹来了,杨全礼拉着妹妹的手,说:“妹子,是兄长我对不起你……只怕……”
杨全妹哭着说:“哥,你别说了……我知道……知道你都是为了杨家,为了我好,我有一个办法想救你、救咱杨家……”
“杨家这么大,润城这么多人都没有办法,你一个还没有出阁的姑娘家,能……能有什么办法……你的心意……”杨全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看你和那张家公子有情有意的,那公子我见过,将来肯定有大出息,不在我之下……如果我走了,你就嫁了他吧……记得年年清明在我和父亲坟前烧张纸就行了……”
杨全礼的话让李翠萍心里酸酸的,眼睛也不禁湿润了,忙上前劝慰道:“老爷,不要这样说,你会好起来的……”
杨全妹偷偷地抹了一把眼泪,紧紧地握着杨全礼的手,说:“我与张家还没有定亲,我想嫁给阳城的孙公子……”
“为什么?”众人都吃了一惊。
杨全礼挣扎着坐了起来,喘着粗气说:“妹子,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你可别气糊涂了,就是让兄长我去死也不能亏了你……”
杨全妹挣脱开他的手,站起来,环视了一下众人,说:“我主意已定,哥哥你就立即派人连夜进城去和那孙家说吧,条件是孙家拿出五万两银子……”未及众人反应过来,她就哭着跑出了厢房。
这时,后院有人来报,王武林昨晚不辞而别,并留下了一封信。
杨忠从下人手中接过信,慢慢地念给杨全礼听。“杨柳丝丝弄轻柔,李花怒放一树愁。有约不来过夜半,奸雄恶少皆封侯。”待念到信的末尾一首排列整齐的诗时,他不禁皱了皱眉头,忙给李翠萍使了个眼色,二人借故退出了客厅。
不一会儿,忽然听得李翠萍惊慌失措地喊道:“老爷,不好了,镇宅之宝不见了……”
杨全礼一下子慌了,急得大叫:“杨忠、杨洪,快快派人寻找……”说着,他就准备站起来亲自去寻找那个杨家祖传的价值连城的镇宅之宝——黄玉三阳开泰双连盖瓶。最终还是被李翠萍和陈九天劝了很久才作罢。
杨洪带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找了一遍,硬是没找到。
李翠萍走到杨全礼身边,说:“老爷,肯定是被那王武林偷走了。”
“什么?王武林……”杨全礼吃了一惊,“怎么会是他,打死我也不信……”
陈九天略瞟了一眼杨忠,不无疑惑地说:“这应该不是王兄的做派吧?”
杨忠连忙上前补充道:“前些日子,我亲眼看到王道长鬼鬼祟祟地进了杨家祠堂呢,当时还很疑惑,现在想来,定是那时他就开始……”
杨全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唉,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一下子昏了过去。
待杨全礼再次缓过神来,已是深夜,陈九天本想向杨全礼揭发杨忠的罪行,但见其身体虚弱,受不得惊吓,于是说了一些宽慰的话后,就策马出了杨府。
这天夜晚,月色朦胧,冷风凄凄,陈九天骑着一匹快马沿着樊溪边的官道奔进被浓重夜幕笼罩的润城村,穿过寂静的街道,刚过世泽坊,突然看到一个黑影在前面丁字巷口一闪就不见了,心里说了声“不好”,翻身下马,抽出龙泉剑,转身抄小道直往自己的黑龙庙而去。
到达黑龙庙前,只见庙门洞开,黑暗一片,不见一丝动静。陈九天顾不上想许多,仗剑而入,突然被脚下软软的东西绊了一下,几乎摔倒。他稳住神情,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躺在地上的是自己新收的两个徒弟,已经没了气息。他轻轻地跟了进去,只见那个黑影已经进入庙里。他大喝一声:“哪里来的大胆毛贼,竟敢私入我黑龙道观,杀我道徒,快快出来受死。”
话音刚落,一个黑影应声而至,阴沉地冷笑道:“没想到你这个臭皮老道,这么快就来了,赶快交代那批财宝藏在何处,尚可饶你一命,不然……”
“看剑!”陈九天二话不说,挥剑就上。
黑暗之中,二人你来我往,一阵厮杀,不分胜负。陈九天心中暗暗称奇,不知对方是谁,使的是何种剑术,那剑术变化莫测,招招直中要害,若是换了别人,怕是早就做了黄泉之鬼。情急之下,他便使出武当绝技“踏雪寻梅”,低头躲过对方剑锋,几个碎步踏开,突然回身转剑,直刺对方咽喉。
黑影似乎也吃了一惊,一个“大鹏展翅”闪开,紧接着来了一个“泰山压顶”,剑锋直向陈九天脑门砍来。看看已经躲闪不及,陈九天将身子一缩,来了个“乾坤转移”,用自己的剑挡住对方剑锋,用尽内功向前一推,只听“哐当”一声,火花四射,黑影的身体重重地向后面的黑龙神像撞去,他“啊”的惨叫一声,双手紧紧抓住神像的脖子,身子就像陀螺一样转动起来。这时,只听“轰隆隆”一阵闷响,供桌下面裂开一个洞口。黑影叫了一声“天助我也!”说着,他抽出随身带来的火把点燃,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握着长剑,小心翼翼地沿着洞口下去。
也不知下了多深,到了什么地方,不时有阴风吹过,黑影终于走到了底。这是一个庞大的地下迷宫,周围八条通道,分别通向不同的去处。该向哪儿走呢?黑影想了想,眼前的情景自己似乎见过。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这和地面上那个砥洎城的“九宫八卦”布局是一模一样的。看来自己在这砥洎城没有白呆,现在终于派上了用场,他心里一阵窃喜。弄清迷局,他心里有了底。“休、生、伤、杜、景、死、惊、开”,这些八卦八门不可随便进入。只有从“生门”进,“开门”出,才能保全自己,不然就永远死在里面了。黑影立马理清思绪,闭着双眼向其中一个通道慢慢走去。
又不知走了多长的路,前面出现了一个门洞,两扇门紧闭,除了两把铜环外,别无饰物。黑影看看左右再无出路,想了想,上前一推铜环,没想到那门竟然开了。他急忙向后仰身倒下,只见里面的箭如飞蝗一般射出,又戛然而止。他吓了一跳,慢慢转过身来,一下子惊呆了,眼前堆积成山的黄金金亮闪闪——找寻了多年的王嘉胤苦心藏匿的百万黄金就在眼前。黑影上前瞧瞧这个,摸摸那个,眼里不禁热泪盈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边磕头一边痛哭流涕:“皇上隆恩,臣严成方终于不辱使命,找到珍宝,我大明有救了……”
“哈哈哈……”突然,一阵冷笑不知从何方传来,严成方大惊,浑身颤抖,大声叱问:“谁……你给我出来……”
墙上慢慢裂开一道缝,尔后就出现了一个门洞,只见陈九天左手紧紧捂着受伤流血的右臂,右手依然握着那把宝剑,脸上露出不屑的讥笑,冷冷地望着严成方。
“你……你还活着……”严成方的眉头皱成一条细线,手中的长剑在不住地抖动着。
陈九天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道:“我还要好好地活下去,倒是你——大内高手严成方恐怕要永远与这些珍宝留在一起了。”
严成方大惊道:“你一个黑龙庙的老道,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对于每一个到这砥洎城的陌生人,我都知道。”陈九天笑了笑,继续说道,“从你偷偷到这里的第一天开始,我就注意上了你。”
“原来你一直在暗中跟踪我,那次在黑龙潭边追杀赵梦财的人,想必就是你吧?”
“是的。只是我不明白,你今天为什么把眼光盯到我这小小的并不起眼的黑龙庙……老实交代,你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哈哈哈……”这回轮到严成方大笑了,“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告诉你也无妨。起先,我在这砥洎城内外查访毫无线索。正当我心灰意冷,准备回京向皇上复命时,那闯贼帮了大忙,证明这批财宝确实存在,并且就在这个砥洎城。为查明真相,我暗中让李辅明总兵向杨全礼施加压力,索要巨额饷银,想以此逼出财宝的下落。昨夜,我夜探杨府,无意中发现了杨忠囚禁闯贼派来的大将李成功,他已经告诉我,这黑龙庙就是藏宝洞的唯一的入口……现在他正和杨全礼的管家杨忠待在一起,单等我探明财宝藏匿之处,再一同解往京城,向皇上请功。”
陈九天嘴里“噢”了一声。
看他犹豫的样子,严成方趁机说道:“怎么样?我严成方自横行天下以来,除了皇上,从未向人低过头。我想破个天荒,怎么样?我们合作一把吧?”
“合作?”陈九天眉头一皱。
严成方胸有成竹地说:“是的,你现在拥有这地下迷宫里的巨额财宝,我则肩负皇上使命,不如我们把这财宝一起献给皇上,立个万世之功,封妻荫子,从此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再不过问江湖之事,如何?”
“这个想法倒是不错!”陈九天大笑,紧接着脸色一变,“不过等到你下世再来做这个美梦吧,实话告诉你,你刚才是从‘伤门’进来的,现在已经进了‘死门’,再想活着出来已经是万难了。我不陪你了,这砥洎城里的许多事还没处理好呢,再见!”
陈九天听得里面传来绝望的一声长号,摇了摇头,上马去了张润民的家。
张润民正要出门,却见几天不见的陈九天脖子上挎着一条胳膊,先是吃了一惊,随即就像见了大救星一样,上前一步紧紧拉住他的右手说:“道长,你这是怎么了?你这几天跑到哪去了,你可知道你不在的这几天,砥洎城里出了多大的事吗?”
陈九天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知道了,来,进去细说。”
两人在客厅坐下,张润民让家人上好香茶,然后让他们退下去。
陈九天就把那天晚上与李成功恶战黑龙庙、追至城门遇到杨忠入城的事略略说了一下,把张润民惊得头上直冒冷汗,这才知道暗夜之时竟然发生了这么多惊心动魄之事,好似说古书一般。他忙问:“既然道长已经知道这杨忠有问题,为什么不及早告知杨家注意,不让他去押送银两……”
陈九天点了点头,说:“那天晚上,杨忠把自己上下包起来,只剩下一双眼睛,然后来到堡丁休息处,二话不说,手起刀落,两个毫无防备的堡丁就做了他的刀下之鬼,贫道蒙着面,急忙上前挡住他,并和他战在一处,几个回合下来,他见战不过贫道,于是收刀请和,说:‘好汉饶命,我押送的也是不义之财,不如咱俩讲和,杀了这些堡丁,二一添作五平分,做一富翁。’我不答应,誓要将他生擒,押回砥洎城,以示众人。他哪里肯束手就擒?贫道与他一场好战,剑伤他身,他见不敌,便抽身而逃。贫道欲追,又恐银车有失,只得作罢。然后我让众人将银车暂藏密处后,才返回砥洎城。这些日子,我一直觉得王武林离开杨府时,走得很蹊跷,他还留了一封信给杨全礼,信的结尾有一首诗,我始终觉得这诗中必有什么秘密。”
张润民认真地听着,说:“道长,何不把诗写下来,我们一起分析分析?”说着,他从书房拿来纸墨。
两人看着诗句,思索了半天,硬是没有头绪。突然,张润民一拍桌子站起来,兴奋地说:“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王师傅留下那首诗的寓意了,他在告诉我们一个很重要的秘密!”
“噢?说说看!”陈九天等待着下文。
张润民取来纸笔,写下王武林那首“摘句诗”说:“道长请看,第一句‘杨柳丝丝弄轻柔’为宋王安石之子王雱所作《眼儿媚》词中句;第二句‘李花怒放一树愁’,为李白与父母对吟成句,不过,此句中的‘愁’应为‘白’,本为李白的名字的来历;第三句‘有约不来过夜半’为宋赵师秀《约客》诗中句;第四句‘奸雄恶少皆封侯’为杜甫《锦树行》中句。按照我的理解,此四句放在一块并无新意,只是无形中成了一首‘藏头诗’——杨李有奸,此中的‘杨李’莫非是指……”
陈九天赞许地点了点头,说:“张大东家真不愧是学富五车,实不相瞒,此藏头诗当时我就看出端倪,只怕是无端猜测,所以不便点破,今日张大东家所见,正与贫道相同。”
张润民气愤地说:“原来这个杨忠是一条披着羊皮的狼啊……幸亏陈道长慧眼识贼,保住了银车……”他一把抓住陈九天的手,“咱得赶紧把这事向杨大人说明,再凑银两还给那阳城的孙家,退了杨孙的亲事,道长看如何?”
陈九天摇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孙杨两家亲事现在沁河两岸皆知,就是孙家愿意,恐怕杨大人也丢不下这个脸,况且,我听说那孙家与京城某高官是亲戚,如果退亲,恐怕会给杨家带来更大麻烦啊!”
“这样……可惜苦了杨小姐,还有我那春儿……事情怎么会是如此呢……”张润民只觉得万箭穿心,好不难受,顿了一下,他又突然想起什么,“那杨贼还在府内,别再弄出什么乱事,要赶紧想个法子!”
陈九天点了点头,胸有成竹地说:“我已经想好一计,等明日杨全妹出了杨府就开始施行,必定让这一对狗男女现出原形……杨大人现在疾病缠身,还是得见机行事,千万别打草惊蛇!”说着,就出了门。
眼见着杨全妹的婚事临近,忙活了一天的李翠萍偷偷地出了后门,蹑手蹑脚地向后院柴房摸去,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没看到杨忠,她心里不免有些心慌。这会儿,她正带着一点儿吃的东西去看被锁在地窖下的李成功。
李翠萍进了柴房,扒开上面铺着的一层柴草,扭动机关,打开盖板,下面一片黑咕隆咚。
突然,下面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快来救我……”
李翠萍吃了一惊——这分明是杨忠的声音,她当下定了定神,想了想,再次喊道:“是谁?”
下面的人有气无力地回应道:“翠萍,是我……快,柴房门后有火镰……”
李翠萍这才放下心来,取了火镰,点燃火柴,慢慢顺着石梯下了洞,并转身关上了盖板。
这时,一个黑影也闪进屋,轻轻地趴在地上,耳朵贴着盖板,用心地听着里面的动静。
李翠萍进入地下密室,点燃油灯,吃了一惊,只见杨忠被五花大绑,不能动弹,旁边的李成功已经奄奄一息。她一边给杨忠松绑,一边胆战心惊地问:“这个密室只有你知我知,是谁把你绑在这里?……”
杨忠舒展了一下几乎僵硬的胳膊,叹着气说:“唉,别他妈提了,朝廷那个大内高手严成方不知怎么发现了这个地方,我前天晚上刚进来时他就跟着进来了,逼着这个李成功招了供,那批财宝就藏在黑龙庙下的秘密地道里……他绑了我俩就取宝去了,说还要把我俩押回京城向皇上请功……唉,我这几年功夫算是白费了。快,先给我弄点儿吃的……”
李翠萍从怀里摸出吃的递过去。
杨忠一把抓过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一下子噎住了,脸憋得通红。
“猴急什么?也没人和你抢。”李翠萍一边骂,一边用劲在杨忠背后捶了几下,“你都被抓到这里来了,会不会被他们发现啊?”
“没事,那个严成方不是陈九天的对手,我估摸着,他已经被陈九天干掉了。现在我们要想个办法除掉那个臭皮老道,到那时,砥洎城里再无敌手,百万财宝便唾手可得……”杨忠得意地笑了,“到那时我们就远走高飞,做一对神仙眷侣,逍遥自在过一世。”
“这个李成功怎么办?”
杨忠转过身看了看,说:“怎么办?凉拌!给他放些吃的和水,我留着他以防万一……”
“一对狗男女,你们等着吧,有你们的好果子吃!”陈九天在上面听着,暗暗地在心里骂了句,听得里面有动静,两人似乎要出来。他四下一看,旁边有一盘废弃的石磨,立即有了主意,起身挪过石磨,压在盖板之上,然后一闪身消失在暗夜中。
已是山寒水瘦之时,尽管天空艳阳高照,但落到人身上的阳光已经感觉不到一丝温暖。西北风呜咽着,不耐烦地摇动着枝头那残留的枯叶。放眼望去,沁河表面已经结了一层薄冰,失去了往日那滔滔的欢跃,只有靠近村边的河面没有完全冻结,河水汩汩地流着,不时有几头老牛前来饮水。
尽管天寒地冻,但是沁河边的润城人大都脸上挂着笑容,跑到砥洎城里看热闹——砥洎城里迎来了建城以来的第一场婚事——阳城的第一富豪孙家和沁河边的第一富豪杨家今天正式结亲。前几天,孙家已送来了五万两白银作为骋礼,杨全礼已送信给李辅明,让他届时派兵来取银子。
润城古俗:上午葬礼,下午婚礼。尽管如此,一大早,砥洎城就热闹起来,杨府把过往城门的街道又洒扫了一遍,大红“囍”字贴满内外,带着礼金前来祝贺的人络绎不绝,大院里的锣鼓一直响个不停,门口的几个乐师更是鼓着腮帮子把手中的管笙吹得天花乱坠。
杨府上下被一片欢乐喜庆的气氛所笼罩。杨全礼撑着虚弱的身体,强带着满脸的笑容,向前来恭贺的人们打着招呼。尽管外面鼓乐喧天,人声鼎沸,东院的绣楼上却是一片寂静。几个丫环忙进忙出,洒扫除尘,好不热闹。杨全妹面无表情地或坐或站,任由这些下人摆弄着。
沁花在一旁悄悄地抺把泪,然后端着一碗银耳汤,强装着笑脸过来说:“小姐,时辰不早了,你也该吃些东西了……”
杨全妹摇了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菱花镜里自己那张秀美无比但却冷若冰霜的脸,痴痴地想:难道就这样把自己交给了阳城那个孙太岁吗?
晌午时分,孙家的迎亲队伍就进了砥洎城。坐上酒席,孙家公子便多饮了几杯,脑子里云天雾地,正想躺下休息一会儿,娶亲的音乐响起来了,他只好强打精神,在家人的招呼下,出来应付各种礼节。
杨全妹听到乐声,知道到了该起身的时候。她在书案前款款地站起身,轻轻吹了吹自己刚刚落笔题字的锦帕,叠得方方正正,装入衣袋,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自己住了多年的小楼,在沁花的扶持下,慢慢下了楼向前院走来。
在杨家祠堂拜别完毕,杨全妹又在兄长杨全礼的面前行完拜别礼。
杨全礼挣扎着站起来扶起她,眼泪汪汪地说:“妹子……你别怪哥……”他嘴唇翕动着,再也说不出话来,竟然像女人一样嘤嘤地哭出声来,弄得在场的人无不以泪掩面。
杨全妹紧紧地拉着杨全礼的手,说:“哥,妹子没怪你,你没听说过那句话么:命里须有终须有,命里没有莫强求。这也可能就是我的命吧,全妹今日离了杨家,不能如在家一样关心哥哥了,愿哥哥多保重……”
“你要多回娘家来看看啊……我们兄妹二人,你可别撇下兄长不管啊……”杨全礼拉着杨全妹冰冷的双手,久久不愿放开。
兄妹二人抱头痛哭。
鞭炮轰鸣,鼓乐喧天。身着红袍、帽插宫花的孙家公子得意洋洋地跨上一匹高头大马,丫环们把打扮得如同天仙一般的杨全妹扶进花轿,热热闹闹地出了杨府,穿过长长的街道,迈出高大的砥洎城门。
送走了新人,天也渐渐暗下来,老天就突然变了脸,西北风尖厉地呼叫着,夹杂着鹅毛大的雪花,掠过长长的沁河,爬上高大的城墙,直向砥洎城扑来。看热闹的人都缩着脖子散开了,偌大的杨府立即沉寂下来。大门外墙上一张没有贴牢、还散发出浓郁墨香的“囍”字红纸被风撕成碎片,在高大的墙壁、光洁的地板和光秃秃的白杨树间舞蹈了几下,就飘飘洒洒飞向远方……
第二天一大清早,杨全礼脖子上围着一条厚厚的围巾,披着貂皮大衣,拄着一根雕花龙头拐棍,呆呆地站在桑树下,心里像眼前的大院一样,空荡荡的。管家杨忠已经失踪好几天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昨天早上一睁眼,夫人李翠萍也不见了。一开始,他还以为她上了茅房,可是等到太阳都已经上了中天,还不见她的影子,他心里就更难受了。父亲走了,曾经亲如兄弟般的王武林也走了,妹妹也走了,自己的二夫人李翠萍也“走”了,这座被铁壁铜墙的砥洎城所包围的曾经热闹非凡的府院,如今只剩下他这个风一吹就要倒的病人,这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情景,他的心里顿时涌起了一种巨大而莫名的凄凉。想到这里,他正要喊杨洪带领全府人去寻找失踪的李翠萍和杨忠,就见前两天从京城回来的儿子杨琛业、族长杨尚崇和管家杨洪,引着陈九天和张润民二人匆匆进来。
杨琛业上前扶住父亲,神情凝重地说:“爹,陈道长和张大东家有事情向您说,但是请您千万不要激动……”
杨全礼淡淡地说:“砥洎城修起了,你姑姑出嫁走了,我没什么好激动的……”
几个人来到前厅坐下,陈九天就把杨忠、严成方和李成功暗查财宝以及杨忠和李翠萍苟合的事略略说了一遍。
杨全礼一边听一边睁大了眼睛,他根本不相信,就在他的杨府,就在他的身边,居然隐藏着这么一对谋财偷情的狗男女。他的脸涨得通红,胡子上下乱抖,浑身颤抖地说:“你们纯粹一派胡言,翠萍和杨忠跟我这么多年,我还不知道……不行,他们在哪儿,你们让他俩出来对质……”
杨琛业十分难堪地对父亲说:“爹,不瞒您说,我们开始也不相信,刚才陈道长已经领我和杨族长及杨管家都看过了,杨李二人,还有那个李成功就关在府里后院……”
“这是我的主意。”陈九天站起来,望着杨全礼,缓缓地说,“我知道杨大人肯定不会相信这一切,我们大家谁也不愿相信,所以私下和公子商量了一下,在东岳庙里安排了一场戏,等杨大人看完之后,就会明白一切的……”
“戏?”杨全礼觉得有些可笑,回头瞧瞧这个,看看那个,强咽了一口唾沫,不屑地说,“好吧,我倒要看看你们到底唱的是哪一出!”
在杨府后院地下密室里,杨忠、李翠萍和李成功已经被憋得昏天黑地。听到上面有响动,三个人打了一个急愣,一下子有了精神。杨忠和李翠萍有气无力地喊道:“救救我……”李成功张了张嘴,却是连半个字也喊不出来,只是挣扎着使劲张开眼皮,无神的眼睛里放射出无限的求生欲望。
灯亮了,似乎有人下来。但三个人一看,立即吓晕了——下来的是两个头上戴着黑白两种颜色又高又尖的帽子、嘴里吐着长长的红舌头的家伙,戴白帽子的家伙满脸笑容,帽子上写着“你也来了”四个字,手里拿着一条叮当作响的铁链;戴黑帽子的家伙一脸凶相,帽子上写着“正在捉你”四个字,手里拿着黑亮粗硬的镣铐。
接着,就听见“黑白无常”阴沉地喊道:“杨忠、李翠萍,你俩作恶多端,大限已到,十殿阎罗定今天晚上在东岳大庙设殿审案,快快起身!”说着,他们就把铁链套在李翠萍的脖子上,镣铐戴到杨忠的手上,带着二人起了身。
回头看看,那个李成功还可怜兮兮地呆在地下。杨忠和李翠萍跟着“黑白无常”出了密室,穿过砥洎城,就到了东岳庙,戴在他们脖子上的铁链和手上的镣铐冰冷而坚硬,他们真正地相信一切都不是在梦中。
“到了!”随着一声尖厉的喊声,二人被重重地摔在地上。
两人害怕地抬头一看,上面端坐着东岳大帝和他的判官,身后站着“黑白无常”和“牛头马面”,还有一群奇丑无比的小鬼。
正在二人吓得灵魂出窍时,就听上面的“东岳大帝”开了口:“奸夫杨忠、奸妇李翠萍,快把你们通奸谋财所犯的罪行从实招来,不然,让你们扒皮抽筋下油锅,打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我招……我招……”
杨忠吓得趴在地上不敢抬头,一五一十地交代了自己的罪行:原来,杨忠的原名叫贾厚道,少年时曾在华山学艺,后成为王嘉胤手下的一员得力大将。那年深夜,在这沁河上游的紫银山,王嘉胤秘密派李自成押送百万财宝连夜下山之后,消息不胫而走,顿时军心涣散。士官张立位为了给父亲报仇,深夜潜入中军大帐,杀了酒醉的王嘉胤,连夜投奔了驻扎在西面不远仙翁山的明军。总兵曹文诏夜里围剿南山之时,贾厚道杀开一条血路,侥幸逃脱,流落到京城大兴,结识了正在燕春楼的李翠萍,过起了醉生梦死的生活。虽然他俩情投意合,但却出不起那高额赎金。眼看手头的银子花尽,心灰意冷的贾厚道就在附近的大佛寺出家,打算了此残生。
一天晚上,贾厚道化装成书生模样,偷偷逃出寺门,到燕春楼幽会李翠萍,李翠萍却向他说了一件事,大兴知县杨全礼乃山西阳城润城人,其家产之富,无人可比。李翠萍就问那润城是个什么地方,竟然让京城之人也无比羡慕。贾厚道一下子想起江湖上相传那笔巨宝就在润城砥石边失踪,又想起杨全礼的夫人每逢初一、十五必到寺里进香,以求佛爷保佑康健,于是就和李翠萍定下了一个“偷梁换柱”之计。他选了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再次和她约会,缠绵至半夜,给她换上带来的书生服装,先让李翠萍趁机溜出燕春楼,在一个隐秘地方躲避起来,然后自己假装酒醒,去向老鸨要人。夜半三更,老鸨哪里能找到早已躲在隐秘处的李翠萍?也不敢报官,只好打掉牙齿往自己肚里咽。
后来,杨夫人再次到寺里来进香时,贾厚道便让李翠萍打扮成一个落难逃荒的女子,假装饿昏在寺外等候,自己在庙里规劝杨夫人必须行大善才能脱大难。杨夫人出的寺院正好碰到快要饿死的李翠萍,于是李翠萍便顺理成章地成了杨府的一个丫环。
李翠萍本来就是烟花女子,长得娇艳迷人,惯常卖弄风月,再加上八面玲珑,不长时间就博得了杨全礼夫妇的好感。但不知怎的,杨夫人的病却不见减轻而日渐加重,不久,她就撒手西去,临终之时让杨全礼娶了李翠萍。这时候,已经蓄发还俗的贾厚道按照预定的计划,改名杨忠,托名为李翠萍的远房表兄,因父母双亡,自身天生不全、无法生活,投到了杨府。杨全礼哪里识得其中之计?只把他当作亲戚,还让他做了管家兼保镖。
但自从杨忠进府那天起,正值壮年的杨全礼突然发现自己男性的本能一天不如一天,后来干脆与“阉客”无异,虽然遍请名医,用尽奇药,仍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他还生怕会让正值青春的二夫人李翠萍生气,但他哪里知道,他这一切正是这个年轻貌美的夫人和她的“远房性无能表兄”所致,二人早已明铺暗盖,红杏满墙,只是瞒得天衣无缝、无人知晓罢了……躲在暗处的杨全礼听着杨忠和李翠萍向“东岳大帝”招供的这一切,再也按捺不住,“啊……”地尖叫一声,就要冲上前去,想亲手掐死这两个恶魔,但却被旁边的族长杨尚崇和儿子杨琛业轻轻地按住,让他再等一等。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跪在地上的李翠萍和杨忠吓得更是战战兢兢,正在惊异,就听上面的“东岳大帝”又威声喝道:“你二人在京城害死人命,又到这砥洎城来企图盗取财宝,可有其事?从实招来!”
“砥洎城找宝、神树岭扮盗偷银确有其事,但是,那三万两银子却是被另一大盗掠走,小人没取一两啊,请大帝明断……”杨忠磕头如捣蒜,李翠萍早已吓得面无血色,如一堆烂泥般瘫倒在地上。
“那王师傅偷走杨家镇宅之宝之事,是不是你们栽赃?”
杨忠一边摸头上的汗一边笑诉道:“小人这么做也是另有原因。那王武林走之前本想通过一首藏头诗来揭穿我和李翠萍,所以……”
未及杨忠说完,就听“东岳大帝”高喊一声:“亮灯!”围在大殿四周的“牛头马面”和众“小鬼”立即点亮了火把,冷笑着责骂起他们来。二人抬头一看,原来这些人都是杨府里的家人。正在惊异,就见“东岳大帝”像后走出一人,正是道长陈九天,那个记录的判官是润城的张润民。
杨全礼没有想到,从开始计划修建这座砥洎城到现在,自己一直是蒙在鼓里的梦中人。他当下气得说不出话来,吩咐儿子杨琛业将杨忠和李翠萍连同笔录一并交与阳城知县来定罪。
与此同时,杨府门外孙家的人找上门,说杨全妹在结亲的路上跳了河。孙家公子吓傻了,疯疯癫癫地跑回了城,孙家派人来要银子了……老管家杨洪一听,顿觉五雷轰顶,杨府如今乱作一团麻,现在小姐又跳河自杀,孙家人登门讨要巨额银两,这一切如果让杨全礼知道,那还不要了他的老命?他极力稳住自己,强装着笑脸向孙家人说:“既然小姐人没了,银两之事好说,先请回去看好公子,别让他出事,我和老爷商量,保证一分不少地还给你们……”
孙家人不依道:“谁不知道你们杨家把五万两银子给了李总兵,你现在拿什么还我们孙家,不能让我们孙家赔了夫人又赔钱吧?不行,我们要见你家老爷……”说着,就要进府门。
“慢!”杨洪上前拦住他们,“你们也知道我家大人身体欠安,如果你们进去告诉他这个消息,他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别说五万,你们可是五千两银子也得不到……你们自己掂量吧!”他冷冷地说。
孙家人面面相觑,想了一下,说:“也是,那我们现在就不进去了,烦请老管家向杨大人通报,我们明天再来。”
孙家人骂骂咧咧地去了,杨洪的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家人们急忙把他扶起,杨洪就泣不成声道:“我们杨家这是怎么了……”忽然想到后院一群人还在等着自己回报消息,只得强行止住悲痛,吩咐下人不要透露了消息。
天很快黑下来,风停了,天空中飘起了雪花,雾蒙蒙的一片。待杨全礼和杨琛业回来后,杨洪偷偷地进了杨琛业的房间,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说了出来。杨琛业听说自己的姑姑已经跳河自杀,惊得几欲昏到。
不料,这个消息还是被站在门外的杨全礼听到了,顿时,他只觉得天昏地暗,大叫了一声:“全妹……”就一头栽倒下去,再也没有醒来。
天空阴沉沉的,地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雪,千里沁河把激流凝固在坚硬的冰层下面,不见了来往舟船,只有在上面滑冰嬉戏的孩子和步履匆匆的行人。平日高大突出的砥洎城,此时失去了往日的风采,远远望去,与大地融为一体,没有什么特别。只有走近了,才能感受到它毫不显山露水的高大和威武。
此时的砥洎城内,哀乐声声,纸幡满天,一场大雪把满城的悲哀推向了极点。整个润城村和砥洎城的人,无论大小无不穿白戴雪,人人脸上挂着哀悼,眼里含满泪花,目送两口猩红瘆人的大棺材远去。阳城中,本想再捞一把的李辅明听说杨家已家破人亡,便知那百万两黄金只是江湖传言,也就不再为难杨家,率兵回京城复命去了。
砥洎城第一个办喜事的是杨家,喜事办成丧事的是杨家,一次出殡抬出两口棺材的也是杨家……这样接二连三地出事,是不是在这“金龟逆水”的大砥石上修城坏了什么风水?杨家新一代当家人杨琛业从海会寺请来一位懂风水的高僧到砥洎城走了一趟。
高僧在西北方发现了“卧虎山”,在东北发现了“白虎山”。他站在高高的黑龙庙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此地如此风水布局,杨家焉能不出大事?”
跟在身后的陈九天和张润民疑惑不解地问道:“我等不识其中奥秘,烦请法师详细指点一二!”
高僧抚着飘飘银须,十分沉重地说:“恕贫僧直言,这座铜墙铁壁的砥洎城主人本姓杨,杨者,羊也!此城建筑虽然坚固,天下无比,然前有卧虎挡道,后有白虎追赶,羊在其中,又圈在城里,其可生乎?”
众人一听,如梦初醒,纷纷点头,敬佩之至。
杨琛业“扑通”一声跪倒在高僧面前,泪流满面地说:“法师啊,您的法眼既然能看出毛病,想必也有高法破之。就请法师指点破法,救救杨家,杨家祖祖辈辈不敢忘记您的大恩大德……”
众人也纷纷拱手哀求道:“就请大师给想个破法吧!”
高僧劝起众人,沉吟片刻,缓缓而言道:“办法只有一个,恐怕难以实施。”
众人就说:“无论千难万险,只要能破,我等一定竭力实施。”
高僧笑了笑,命陈九天从庙里取来笔墨,转身在庙墙上写了大大的一个“卖”字,收了酬金,扬长而去。
砥洎城要出卖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沁河两岸,杨琛业经过深思熟虑,定价为六万两银子,其中五万两银子为还上孙家之债,一万两用于出城修房安家,另也取“六六大顺”之意,希望杨家从此凶去吉来,平平安安。
此话传出,众说纷纭,但一个月过去了,却无人问津。众人都觉得,城乃凶城,谁家买下谁家定会出凶事;买城的价格虽不高,却也是无人能够买得起。
这天,张润民到海会寺里去看望因杨全妹之死而失意的儿子,正好碰到那位给杨家出主意破解厄运的高僧,就顺便把无人买城之事说了一遍。
高僧听说他是张春生的父亲,不由得来了兴致,掐指一算,沉思片刻,笑逐颜开道:“杨家卖城,先生为何不买下?”
张润民只道高僧取笑,有点儿生气地说:“我有宅院,买城做甚?况且,人们言说,城乃凶城,买之出事,难道我买了就不出事吗?”
“言之有理!”高僧认真地说,“张者,弓长也。攻城者,弓长莫及;守城者,弓长无敌。”
张润民又问:“前后两只虎,如虎犯城池则如何?”
高僧淡淡一笑道:“羊在圈里,虎犯难逃;张居城里,弓长虎惧,何足忧哉!”
张润民低头一想,高僧的话有一定道理。归来后,他便与陈九天说了买城之事,只是发愁银两难凑,便去找陈九天商量此事。
于是,陈九天拿出三万两银子交给张润民,说:“这是上次从杨忠手中‘劫持’的银子,现在正好派上用场,希望这寨上的风波就此了结。”
张润民云里雾里地听着陈九天的话,回家便卖了自己的宅院,又东挪西借了一部分银子,买下了砥洎城,于是砥洎城从此就姓了“张”。
说来也奇怪,不久,心情渐好的张春生就高中皇榜,考取了进士,被朝廷封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成为自王国光后润城最大的一个官。看破红尘的李成功在黑龙庙养好伤后,便想在陈九天的黑龙庙出家,却被陈九天婉言拒绝了。陈九天告诉他:“即使你想出家,也要再见那李闯王一面,告诉他这砥洎城下并无宝藏,让他彻彻底底地死了这份心,不要再为了这批什么子虚乌有的宝藏而扰民害民……”
李成功疑惑地问:“道长,我理解你的意思,我一定把话带到,不过,小将想问你一句真话,这砥石下到底有没有藏的宝藏?”
陈九天笑了笑,坚定地说:“没有!”
李成功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不再追问,后在一个春花盛开、阳光灿烂的日子,他辞别陈九天而去,从此再无消息。
第二年六月二十四日,“河神爷展腰日”来临之前,砥洎城照样迎来了一场大雨。这场大雨也是发生在深夜,黎明时分,只听到一声炸雷过后,黑龙庙腾起一团冲天大火。等张润民发现,带人急忙赶去救火时,黑龙庙已被大火烧为平地,陈九天快被烧成一块焦炭。当他被张润民救出来时,只剩下一口气,他艰难地睁开眼,用手指了指远处的文昌阁,嘴里吐出一个字:“图……”头就无力地歪向了一边。
众人不知道陈九天说的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只有张润民心里清楚,他是指那幅刻在小石碑上秘密隐藏在文昌阁里魁星塑像肚子里的“山城一览图”。它是一张砥洎城内部规划的“九宫八卦”图,也许还是一张真正的“藏宝图”。但无论属于哪一种,张润民始终都没有说出来,更没有动过那尊看起来与藏宝有关的魁星像。
这年七月十五“中元节”的傍晚,润城上下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各社首率领“八音会”,鼓钹锣梆喧腾,笙箫管笛悠扬,和尚道士们穿着锦绣法衣,敲响法器,作法颂经,超度亡灵。村民们则在沁河里放起了河灯,祭奠在外未归乡的亲人灵魂。一时之间,沁河上下,樊溪左右,各色各样的河灯闪闪烁烁,忽明忽暗,飘飘荡荡,犹如银河跌落凡间。每一盏河灯就是一个孤魂,放灯的人希望这些顺流而下的河灯能把客死在异乡的灵魂带回家乡来。有文化的人还会悲悲切切地低吟那首《招魂曲》:“愁霖结,惊飙发,七月半,中元节……一沓纸,一炷香,一盂饭,一杯酒,聊偿鬼愿润鬼肠……”
不久,唱庄秧歌的王瞎子父女,又换了新词:“今日砥洎城,里外笑盈盈,绵羊脱了老虎口,长弓拉开身。有谁胆敢来侵犯,叫他命归阴。砥石建铁城,洎水绕东行,自古天下富庶地,举国都有名。百姓安居又乐业,世辈享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