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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土地庙里传出一阵拉得老长读书声。
这是一座被改成私塾的土地庙。
时值仲夏,庙外热浪袭来,催得人心绪不宁,昏昏欲睡。断允阳临窗而坐,书在面前,眼却瞟着窗外。他宽额浓眉,观之可亲,只有眉下的眼睛在深思着什么,显得与年少稚气的脸不太相符。
断允阳今年十五岁,上学已经七年有余,八岁那年夏天,爷爷去世,临终前留下遗言:家中一定要出一个状元,光宗耀祖。爷爷是心怀豪情的农民,年轻时,每当与邻里一群男人在田埂上歇息,他那从来只看脚下黄土的目光,会仰起一个角度,眺向能吞噬一切的天空,与旁人疲乏中带着惬意的神态形成鲜明对比。半晌,爷爷感叹一句:“苟富贵,勿相忘!”
没人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见他老是盯着天上看,旁人打趣:“看清楚了吗?天上的那鸟是公的母的?”
爷爷回应他们的,是居高临下的鄙视:“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众人不明所以地大笑,笑声里的鄙视,以压倒性优势胜过爷爷语气里的鄙视。
多年以后,断允阳从书上得到这番话的出处,一度在脑海中错乱了爷爷和陈胜的时间位置关系。直到父亲告诉他,爷爷这番话是年轻时从一个翻山越岭的卖艺人口中听来的,自那时起,爷爷自觉在境界上高了周围人一截,虽屈居田间,却时常勃发远超侪辈的豪情。
然而燕雀终究没有成为鸿鹄,爷爷劳作一生,养活一男三女四个孩子,老来只换得一副弯成了犁耙的脊梁。
爷爷唯一的远见,就是把儿子断乘风送往二十里外的一位老秀才处读书。儿子原名鸿鹄,乘风这个名字是老秀才改的,爷爷本不应允,老秀才用一个理由折服了他:想成鸿鹄的陈涉被亲信杀害,贻笑千古;乘风破浪的宗悫封侯拜将,光宗耀祖。自此爷爷又多了一句感叹:“愿乘长风破万里浪!”
三十一岁那年,断乘风第三次解试落榜,卷了行李回家,像一只斗败的公鸡。爷爷脸上是惨不忍睹的失望:我断家真没官运?
断乘风接过他爹扔来的锄头,从此告别读书生涯,命运如秧苗一般栽进水田里。
但他终究是村里学问最高的人,逢年过节、红白喜事,村民不再远走二十几里山路请老秀才操持题字。断乘风作为有文化的农民,给村里带来了方便,同时抢了师父的饭碗。
断乘风从村民们敬重的态度里获得了骄傲的资本,凭此资本取了邻村最漂亮的姑娘,并生下一子,翻遍诸子,给他起名“允阳”。爷爷表示茫然,父亲回答:“允恭克让,尧之大德,允者,诚信也,阳者,朝升也,希望他诚信而步步高升。”父亲记住了爷爷有豪情,却忘了爷爷是个白丁,一通转文,让爷爷如坠云雾。总算最后一句话稍微直白,爷爷半懂不懂地默认了。
爷爷的豪情,父亲的理想,毫无保留地倾注到了断允阳身上。自断允阳牙牙学语起,路过断家的村民就时常能听到里面传出中年男人嘹亮的读书声,一个含糊不清的奶声偶尔夹杂其中,惹得众人一阵艳羡:“断家小子要成才啊!”
六岁,断允阳忽然对读书失去了兴趣,上山抓鸟,下河游泳,甚至于一个人蹲在地上玩泥巴,太多的东西都比读书更能吸引他的注意。
牵马河边易,强马饮水难。对于断允阳的不思进取,父亲和爷爷一起陷入了自伤自怜的情绪里。
一个月后,断乘风率先从悲观中走出,借村口土地庙创办了私塾,教村里其他小孩读书。他的说法是:即使儿子不能成才,也要教出几个成才的弟子。从此以后,村民最盼望的消遣,就是农闲时聚在土地庙周围,听里面一群稚子龙吟似的诵读。书声琅琅,成了全村最大最高的希望。
赤着膀子、流着鼻涕的断允阳握着爷爷的手,眼睁睁见他落气,嘴一咧,却不知该如何发声。全家人哭得惊天动地,父亲将断允阳抱出屋子,壮士出征般的郑重:“爷爷的话你听见了,明天起,去读书吧。”说完一声嚎啕,冲进屋里哭丧去了。断允阳终于也跟着嚎啕大哭。
他虽万般不情愿,终究还是去了,一读就是七年,这七年里不哭也不闹,到底学了点学问。只是常在书声琅琅之时,一种莫名的虚无会忽然涌上心头。他便把头从书上扭开,神游物外,以缓解这份无所适从之感。
他觉得,天上的飞鸟,水中的游鱼,都比自己快活。
“啪!”脑袋上挨了一记戒尺,断允阳蓦然回神,见父亲居高临下,正对自己怒目而视。
断乘风:“在想什么?”
断允阳低下头:“学生知错。”在家是父子,在私塾,则称师徒。
断乘风:“你错在何处?”
断允阳想了想,茫然道:“学生不知。”
众人哄堂大笑。断允阳臊得面红耳赤,同窗者都是幼年相交的伙伴。当众出丑,让他倍觉难堪。
断乘风把眼睛一瞪,吓得众人硬生生将笑意忍住。
“混账!”他怒喝:“古人悬梁刺股、凿壁偷光也要发奋读书,你身在书塾却不思进取,还不知错?”
断允阳:“可是……可是……”他怯怯地看着正在气头上的父亲,犹豫着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断乘风:“可是什么?”
断允阳索性壮了胆子:“可是苏秦、匡衡之辈是因为喜欢才读书,我读书是为了什么?”
众人愕然,再看断乘风时,他脸上已经腾起一股青气:“混账!我来问你,《论语·子张》中‘仕而优则学’的下一句是什么?”
断允阳嗫嚅道:“学而优则仕。”
断乘风:“知道就好。自古以来,读书便是为了有朝一日金榜题名,为国家,为朝廷出一份力。”说着扬起了手中的戒尺。
扬尺是打人的标志,断允阳只得伸出手来挨了三下。
父亲说的有道理,自古以来就是这样。
可我不想这样。
昨天读到杨炯的《从军行》:“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这才是大丈夫的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