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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访汪辰初》·钱澄之
关桥乍治旋相访,问遍扬州识者疏。市井草深寻巷入,江城花满闭门居。
筐惊客到饶蛮语,筐付儿收只汉书。我过七句君逾八,笑啼同是再生余。
钱澄之(一),原名秉镜,字幼光,一字饮光,号田间,安徽桐城人。明末秀才。明亡,曾在两广、福建、云南等地从事抗清斗争。南明桂王称帝时,授庶吉士,官至翰林院编修,知制诰。桂林被清兵攻占后,一度削发为僧,法名西颜,字幻光。晚年归隐田园。著有《藏山阁集》、《田间集》等。
钱澄之的诗歌以反映南明史事、描写田园生活为最具特色,取法白居易、陆游,于平淡中蕴蓄民族感情。这里,我们选析他的一首七言律诗《扬州访汪辰初》。原题凡二首,此为其一。
这首诗作于康熙二十二年。诗题中的汪辰初,生平事迹不可确考。卓尔堪辑《明遗民诗》卷七作者小传说:“汪蛟,字辰初,江都人。孝廉。官于滇,甚显赫。著《滇南日记》并《心远堂诗》。”据此可知,汪辰初名蛟,籍贯扬州(江都为当时府治),曾在云南做过官,亦即参加过南明永历政权,和钱澄之共同抗清,颇有地位,并能诗善文。钱澄之《汪辰初文集序》对此也有比较详细的叙述。这首诗是写诗人过扬州访问汪蛟。
首联“关桥乍泊旋相访,问遍扬州识者疏”。
两句点明题意。“关桥”指江关,码头;“乍”即刚刚;“旋”(读去声)是立即;“相”在这里不是双方互相,而是一方对另一方,属于古代汉语的用法;“疏”言少。十四个字,犹如苏州狮子林的布局,层层转折。上句写诗人坐船刚刚靠岸,但马上就去访问汪蛟,这是一层转折。从这里反映出诗人迫不及待的急切心情和两人之间的深厚情谊。下句说诗人问遍了整个扬州,但认识汪蛟的人却很少,这又是一层转折。
“问遍扬州”,不免有点夸张,然而正表明诗人访友怀着极大的耐心,更见其感情之深;“识者疏”,暗示汪蛟在埋名隐姓,坚持做遗民。上、下两句之间,又构成一层大的转折,即诗人急欲访友,却又不容易访得着。如此写法,波澜起伏,语意拗峭,见出诗人无限笔力。末了,“识者疏”的“疏”字尤有讲究,如果改用“无”字,那么认识汪蛟的人既然没有,诗也就做不下去了;正因为尽管少,但毕竟还有那么几个人知道,所以才可能有下文访问的具体过程。
颔联“市井草深寻巷入,江城花满闭门居”。两句写访问途中。
“市井草深”,是说原来人烟辐铸的居民区,现在长满了荒草;“江城花满”,是说过去生机勃勃的扬州城,如今开遍了野花。“草深”和“花满”又互文见义,意思说无处不是如此。这是对战后扬州的客观描写。扬州本是交通发达,经济繁荣的商业城市,但清兵南下之际,对奋起反抗的扬州人民进行大屠杀,亦即著名的“扬州十日”,以致整个城市荡为废墟,一片萧条。和钱澄之同时代的遗民诗人吴嘉纪,其作品反映这段史实最为具体,而钱澄之在这里则作了形象的概括。
诗歌以“草”与“花”二字相对举,看似略不经意,实际上却颇具匠心。在古代诗词中,“草”和“花”这两个意象同时出现,往往有它特定的含义,那就是借以抒写今昔盛衰之感。如明初曾案《维扬怀古》:“楼台处处迷芳草,风雨年年怨落花。”
这是扬州怀古之作,凭吊隋炀帝,大意是说,“广陵城里昔繁华,炀帝行宫接紫霞”,但不久隋朝就灭亡了-——“玉树歌残犹有曲,锦帆归去已无家”。清初吴伟业《鸳湖曲》:“芳草乍疑歌扇绿,落英错认舞衣鲜。”这首诗为明末吴昌时而作,说他起初飞黄腾达,后来却被逮捕处斩;昔日“舞衣”“歌扇”,最终都化为“芳草”“落英”。
屈大均《春日步出青溪寻东园故址》:“芳草又教南苑失,飞花曾拂翠禁过。”这首诗悼念明初开国功臣中山王徐达,兼写亡国之痛,所以说南苑没于芳草,辇路只留飞花,“中山事业已蹉跎”。《旧京感怀》二首之一:“燕雀湖空芳草长,胭脂井满落花肥。”其感叹明朝灭亡之意,更加明显。由此可见,钱澄之在诗中用“草”和“花”而不用“树”和“藤”之类的字,这里面即深深地寄寓着诗人对于国破家亡、沧海桑田的无限感慨。
按照字面来理解,两句是说,诗人访问汪较,得从长满荒草的地方寻巷而入,汪蛟则在开遍野花的江城闭门索居。这就更为形象具体地写出了汪蛟的隐士生活,交代了所以“问遍扬州识者疏”的原因,与上文相照应。
颈联“憧惊客到饶蛮语,筐付儿收只汉书”。两句写抵门入室。上句重点写“客”即诗人自己,但是从看门的家值来着眼。家憧吃惊,其“惊”者有三。一是“客到”。平素无人间津的汪较家里,这天竟突然来了一位客人。这又同上文的“识者疏”、“闭门居”前后关合。二是这位不速之“客”身份特殊,大概是一个和尚。这一点诗中虽未言明,但我们不妨作此理解。清初,大批明朝遗民或因抗清失败,需要隐藏身份,或因不愿“蒸发”作满清冠带,干脆除去全部头发,纷纷出家为僧。
如“明季四公子”之一方以智,清兵下两广后,即变僧服,改名大智,字无可,法号弘智、愚者大师;《西游补》作者董说,明亡后做和尚,法名南潜,字宝云;思想家吕留良,拒绝清廷博学鸿词之荐,落发为僧,名曰耐可;陈子龙和屈大均也曾做过和尚,可见这在当时是一个普遍现象。龚自珍《吴市得题名录一册,乃明崇祯戊辰科物也,题其尾一律》即说:“资格未高沧海换,半为义士半为僧。”而事实上,“义士”和“僧”又往往合为一体。
钱谦益《羽林老僧》说:“杀尽羯奴如杀草,老僧原是羽林儿!”它虽然作于明末,但借以形容清初遁入空门为“僧”的抗清“义士”,却十分贴切。钱澄之正是这样一个人物。对于这个“方外人”的到来,汪蛟的家值自然更感到惊奇。三是此“客”又“饶蛮语”。“饶”即多,“蛮语”指异乡口音。钱澄之是安徽人,又长期浪迹闽粤滇桂,难免多“蛮语”。“客到饶蛮语”五个字含义既已如此丰富,再加上“憧惊”二字,诗就显得更为细密。
这里的“幢”安排得特别好,如果换作汪蛟,那就没有这么多的可“惊”之事了,因为汪蛟是肯定知道钱澄之“为僧”并“饶蜜语”的;同时,“僮”先出现,既符合当时的社会礼仪,又引出下文的主人汪蛟,叙述更有层次。
下句写汪蛟的为人和气节,但联系其儿子来表现。钱澄之进门之后,发现汪较“镶付儿收只汉书”。“傻”是箱子。汪蛟曾长期“官于滇,甚显赫”,但回家以后,箱子里交付儿子收藏的却只有一部《汉书》,由此可以想见其旧日做官之廉洁。当然,书决不会真的只有一部《汉书》,那么诗人为什么偏举《汉书》而不举《尚书》之类的其他典籍呢?这里至少有两个原因。
一是以《汉书》作一般史书的代名词。上文已及,汪绞著有《滇南日记》。从书名可以揣知,这是一部记载他在南明从事抗清斗争那段经历的史学笔记,旨在给后世留下宝贵的历史资料,如同《扬州访汪辰初》第二首中所说的“艰危纪事异时传”。二是借《汉书》表现汪蛟的民族气节,关键在于“汉”字。如顾炎武《蓟门送子德归关中》:“常把汉书挂牛角,独出郊原更谁与?”赞扬遗民李因笃(子德其字)的气节;吴嘉纪《挽饶母》
四首之四:“旦夕何所授?汉书与孝经。”《忆昔行赠门人吴蘑》:“亲授汉书与孝经,提携六岁至十五。”这里《孝经》强调孝,《汉书》则突出忠,用法都和钱澄之这首诗相同。汪蛟只付《汉书》给儿子,既反映了他本人的坚强气节,也暗示了他在拿这种气节来教育后代,从而进一步烘托出这个爱国遗民的坚贞形象。而这里面,无疑也有钱澄之的影子在,观下文便可了然。
尾联“我过七旬君逾八,笑啼同是再生余”。
两句写会面情景。“七旬”指七十岁;“逾”亦即“过”;“八”连着“七旬”来说,指“八旬”,八十岁,“啼”是哭;“余”是存余。钱澄之年过七十,汪蛟年过八十,两位抗清老友白头重逢,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所以“笑”。
而他们坐在一起,势必追忆当年艰苦的斗争生活,感叹故国沦亡,生灵涂炭的惨痛历史,所以“啼”。一个“同”字,既指两个人都是身经患难,死里逃生的抗清志士,又指两个人的“笑啼”具有共同的内容和感情。灵犀一点,息息相通,两位爱国遗民的松雪清姿,宛然如在目前。至此,访问也就结束了。
全诗扣住一个“访”字,顺序描写,层次分明,条理清楚。
这是诗歌的内在联系。从形式上来看,这首诗的外部结构也很整齐。第一句的“访”字,勾联访问者钱澄之自己和被访问者汪较。第二句一分为二,前四字“问遍扬州”的人是自己,后三字“识者疏”的人是汪蛟。
中间四句依次分述二人:第三句“寻巷入”写自己,第四句“闭门居”写汪蛟;第五句承第三句,写“客”自己;第六句承第四句,写主人汪蛟。第七句前四字“我过七旬”是自己,后三字“君逾八”是汪,重新合二而一。至第八句,用一“同”字收拢。全诗从合到分,又从分到合,构成一个首尾相应,完美无缺的艺术整体。构思之妙,于此可见。
钱澄之作诗反对膜仿。清代著名词人纳兰性德《原诗》中载有这样一个故事:有人赞誉钱澄之诗,比之为陆游,钱澄之“怒”;又比之为白居易,钱澄之“愈怒”;那人误以为钱澄之还不够满意,又进一步比之为杜甫,谁知道钱澄之“更大怒”,说:“我自为钱饮光之诗耳,何浣花(杜甫)为!”的确,钱澄之的诗歌虽然在艺术上也借鉴过白居易和陆游,擅长白描,但是并非单纯模拟形似,而能够反映当代的社会现实,抒写自己的真情实感。
所以,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二十二说:“昔贤评陶元亮(渊明)诗云:‘心存忠义,地处闲逸;情真景真,事真意真。’《田间》一集,庶儿其近之。”读这首《扬州访汪辰初》,大概是可以得到这样一个印象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