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燕雀 >> 燕雀的习性 >> 古时讼事之四书生告状幽默小说
文
王胜波
这天,书生范孔正在家中读书。入夏以来,他就不做家中事务,每天谢绝客人来访,关门闭户,专心读书和习练八股文章,他在为参加秋闱乡试做准备。范孔二十五岁了,早已娶妻生子。打他十六岁首次参加科举考试,已经九个年头了,九年间他九次提考篮入闱应试,期望有朝一日能状元及第,博得光宗耀祖,封妻荫子。然而好运总不眷顾他,年年名落孙山,榜上无名。
考试每每受挫,范孔并不气馁,头年落榜了,次年他仍然下苦功备考,至期满怀信心应试,结果仍复落空。就这样年复一年,他从一个半大小伙变成人夫人父,却仍然是一介书生。
科举路上并不是范孔不用功,村里一个老学究曾为他找出原因,指出他只知死记硬背读死书,作文但求咬文嚼字,满篇空洞毫无才气,怎能入得阅卷考官法眼?如不转变学习方法,到头来只能是一个书呆子。对老学究的尖锐忠告,范孔不以为然,依然我行我素。
范孔的家人曾劝他,你已经二十多岁,老大不小了,眼见科举入仕希望不大,不如放弃考试,一心种田做生意,该干啥干啥吧。范孔刚回了句:“此言差矣”,见他父亲皱眉,知道是厌烦他文绉绉的习气,遂改换方式说:“您们不能以年岁长幼论科举之成败,明朝人刘珠三十岁起才参加考试,整整考了三十六年,直到六十六岁才高中;明朝还有个比他大的董文莘七十岁才考中进士,他活到九十岁,为朝廷效力近二十年。我比起这两位,年纪算得了什么?您们不要劝我泄我的气,我决心已定,如不蟾宫折桂誓不罢休。有志者事竟成,我迟早能成功。”他父母听了无可奈何,摇头而去。知子莫若父,他爹知道,儿子志大才疏,只会空说大话。
只剩夫妻二人在场,妻子不满地说:“你只知比古人,人家古人年岁再老可有学问,而你呢,整天只会什么子也者也的,说些不着调的话,我看趁早别费那些无用功了,干点正经营生养家糊口吧。”
范孔对妻哂笑,道:“吾于汝曾数番言及,我范孔当效法孔圣,于学业学而不厌,于读书当韦编三绝,如此必会成名。然而汝何曾有半句入耳?呜呼!真乃孺子不可教也。”又叹口气,摇头晃脑说:“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妻子尖声道:“看看吧,又亮出穷酸相了,不是我小瞧你,想你这样整天满嘴之也乎也的,尽整些没有用的,八辈子你也考不上。”
范孔确如他妻子所言,可能是长久浸淫于古文的缘故,平日对人说话,满口之乎者也,令人不知所云,都说他读书读愚了。有一次过了吃饭的时候,他问妻子:“饭熟乎?吾饥也。”妻子整天听他咬文嚼字,久而久之大体明白他话的意思,当下知道他在问饭熟了没有,但是从心里讨厌他不好好说话,便没好气地抢白他:“饭还没熟,但是糊(乎)了,你爱吃不吃。”
这天家里人到田里收麦子去了,只有范孔在家,潜心阅读《古文观止》。忽然,门外传来急剧的狗叫声,起初范孔并未介意,可是狗一直狂叫不止,“汪汪”狂吠中时而夹杂着像是痛苦的“呜呜”低鸣声,搅得范孔再也看不进书去了。
范孔猛地想到,这个时点不是苟屠夫杀狗的时候,怎么会有狗叫呢?是不是自家的狗在叫?急忙起身,在屋中和院里各处撒目一遍,果然不见自家大黄狗的踪影。他急忙打开街门察看,眼前情景不由使他大吃一惊。
只见一个赤裸上身的大汉,双手持一把长柄挠钩,勾住他家大黄狗的下颌,正在用力向后拖。他家门前有条一步宽的流水沟,此刻大汉已把黄狗拖进水沟,仍在用力把狗向沟对岸拖,黄狗以双前足拼死抵住沟岸抗拒着,狗疼得“呜呜”低吼,血从它的下巴滴向水沟,水里泛起一朵朵小血花。
大汉生得人高马大,一身黝黑的疙瘩肉,胸脯肚皮上长着一溜浓黑的毛,方脸大头,暴眼虬髯,满脸凶相。他叫苟二狗,是个独身光棍,家住沟对岸,与范家隔沟相望,平日以屠狗卖狗肉为业。
苟二狗买来狗,总是拖到沟边杀,狗被挠钩拖行发出的惨叫,和被屠戮时的哀鸣,以及看热闹的人发出的惊叫,时常搅得范孔心烦意乱,看不成书;范孔还认为当众伤害生灵是种野蛮行为,因而常常与苟二狗理论,要阻止二狗在他门前沟边杀狗。生性凶蛮的苟二狗哪吃他这一套?驳斥他:“我爱在哪杀狗就在哪儿杀,关你屁事?这个地方又不是你范家的。”二狗得知范孔厌烦狗叫,便每次在给狗捅刀前,故意折磨虐待狗,使之发出惨嚎搅扰范孔。范孔进而与二狗激烈争吵,二狗威胁范孔:“再要啰嗦我,当心老子揍你。”依然每天在沟边杀狗,范家惧怕苟二狗的蛮横而无可奈何。
今天,苟二狗卖完狗肉归来,走到范家门前沟边,卧在门旁的大黄狗爬起跑到沟边,对着他吠叫,他认得是范家的狗。这只膘壮肉厚的狗,他觊觎已久,常想如果能得手杀掉卖肉,准能净赚好几两银子。他想范家人肯定都到地里收麦子去了,现在家中无人,何不趁此良机,把狗拖到南岭上杀了?
他主意打定,见四下无人,从肉篮中拿起一个买的肉包子,扔到对面沟边,黄狗忙跑来低头咬包子。苟二狗趁狗不备,操起随身携带的挠钩,迅猛而准确地勾住狗的下颌,用力把狗向这岸拖,狗被拖到水沟里,疼得“嗷嗷”狂叫,拼命向后挣扎。
恰在这时,范孔开门看到这一情景,他看到自己一向厌恶的苟二狗,正在凶狠地勾拖他心爱的狗,看到狗被锋利的铁钩勾得鲜血淋漓痛苦不堪的样子,不禁怒火中烧,大喝一声:“苟二狗,你要干什么?”边向苟二狗冲去。
苟二狗没想到范孔在家,吃了一惊,见范孔奔他而来,忙松手撤回挠钩,黄狗夹着尾巴,踉跄逃回家中。
范孔抓住苟二狗一只胳膊质问:“你勾住我家之狗拉拖意欲何为?莫非欲盗抢狗乎?”这种时候他还不忘咬文嚼字。
范孔文绉绉的问话,对莽夫苟二狗无异于对牛弹琴。苟二狗茫然不解,问:“你胡咧咧些什么?老子一点也听不懂,你能不能说人话?”
范孔说:“我问你,你为什么用挠钩拖我家的狗?你想偷抢狗吗?你不要装傻卖呆。”
这时有人在围着看,苟二狗见范孔当众揭他短,他一甩胳膊摆脱范孔,大骂道:“去你娘的x的!老子希要你家的狗?”范孔问:“你既然不是偷狗,为什么要用挠钩勾住拖它?”
苟二狗怒喝:“你娘的x,我叫你抹黑老子!”说着,一拳把范孔捣翻在地,跟着又踹一脚,众人忙把他拉开。
二狗说:“刚才我打这儿走得好好的,你家这条丧门狗朝着我乱叫,还想跳过沟来咬我,我不过想用挠钩棒吓唬它一下,是它自己向上扑,要挠钩挂住了。我没追究你家狗乱咬人就不错了,你还敢胡说我偷你家的狗。你再胡说,当心老子用挠钩勾住你的嘴巴。”说完,朝家扬长而去。
范孔回到家,看到黄狗卧在地上,疼得浑身打颤,脖颈下皮毛一团模糊血迹,想想自己被苟二狗当众殴打辱骂,越想越气愤,他决心把苟二狗告到官府,讨个公道。于是,找出纸拿起笔,字斟句酌地写起诉状来。
写好状子,范孔本想带上狗做见证一起到县衙,狗痛苦得不肯跟他走,他锁上门,奔向五里外的县城。
知县宋公正在办公,忽听一阵鼓声响起,他想又来了有重大冤情的人告状了,忙更衣传令升堂。
宋公四十余岁,性情洒脱不羁,幽默诙谐,处事往往不拘一格。
宋公坐定,见案下跪一年轻人,便问道:“刚才是你擂鼓吗?”年轻人抬头答道:“回大人,是小生擂的鼓。”宋公道:“哎,听你说话,是个读书人了?是哪个村的?”年轻人回道:“禀大人,小生是县南范庄人氏,姓范名孔,是读书之人,现正在备考秋闱。”宋公问:“那堂前鼓不得随意敲,须得有重大冤情方能擂鼓。你一定是有重大冤情啰?什么事要告啊?”范孔道:“小生实有重大冤情才击鼓鸣冤,恳求青天老爷为小生伸冤做主。今日上午,生之同村杀狗之屠夫苟二狗,企图盗窃我家豢养之黄犬,以挠钩勾牢狗拖拉,致狗之颌下负重伤,血流不止,痛苦不堪,幸被生察觉拦下。”
宋公听了笑道:“不就是一条狗被勾伤吗?这算得上什么重大冤情?你有些小题大作了。”范孔听了急了,道:“大人,非也!苟二狗非但勾伤了狗,还因我劝阻他,对我大打出手,肆行谩骂。我这里写有状子,请大人过目。”
宋公展阅诉状,见状中写道“案由:为状告恶徒苟二狗者盗窃小生之狗致狗重伤及该恶徒粗暴殴辱小生事。”“兹日朝饭罢,小生于家中闭门读书,为备考秋试也。忽闻户外犬吠甚急,生忙启门观之,见乃生同村屠狗之屠夫苟二狗正以勾狗之钩隔沟勾生之狗”,看到此,宋公哑然失笑,道:“好一句绕口令也。”又接着看:
“利钩之刃深刺于生之狗之颌下,致狗负重伤而鲜血淋漓不止,狗负疼乃狂吠不止。苟二狗不惟以钩勾狗,尤可恶者,该还以蛮力以钩杆强行拖狗,致狗伤益剧,其拖狗实为欲窃狗屠之售肉谋利也。苟将狗拖至水沟中,狗伤处滴淌之鲜血致沟水为之赤红,幸狗以前足抵彼沟岸力挣之,而生又适时赶到阻止,使苟二狗奸谋未为得逞也。”
“生观此情景气愤不已,乃与苟二狗理论,彼苟非但拒认窃狗,反诬狗欲咬他;更有甚者,苟羞怒之下,对生大打出手,拳脚相加,致生倒地不起。苟还对生肆行辱骂,竟骂生娘之xx,是可忍,孰不可忍!”
“夫苟二狗者,乃杀狗之屠夫,性情粗蛮凶悍。他每日于生门前当街屠狗,血腥场面及狗之惨嚎,搅扰生家不得安宁,故生及家人常对其劝阻,而苟二狗非但不理,仍我行我素,且对生及家人辱骂威胁,一直怀恨于心,欲行报复由来已久,今日彼之以钩勾生之狗,实欲窃狗及殴打辱骂小生之恶行,皆为其行报复之实哉。”
“生本欲携带伤狗做见证,怎奈狗被伤极重,难以成行,求大人派员勘验其伤情也。”
“生今之告状者,唯求大人拘审苟二狗,查明其依仗蛮力欺压良善之恶行,责以律法,挫其凶焰,为吾一文弱书生伸冤做主。”
宋公看了,心中暗笑:“真是个迂不可耐的书生,写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土洋夹杂,俗不可耐。”嘴上却问道:“那屠夫苟二狗怎么没来呀?”
范孔道:“苟二狗殴辱小生之后便回家了,他那么凶悍,小生怎敢要他一道来县衙?”
宋公吩咐两个衙役与范孔一道回村,拘传苟二狗到案,验看范家狗的伤情。
苟二狗被拘拿到县衙,衙役向宋公禀报,范家之狗确实被勾伤严重。宋公责问苟二狗:“你用挠钩勾拖范孔家的狗,是想偷狗?从实招来!”
跪在地上的苟二狗梗着脖子,手指范孔,大声嚷道:“你别听他胡诌,是他的狗要咬我,我用挠钩比划吓唬它,它还扑上要咬我,是自己撞到挠钩齿上了,是他编瞎话抹黑我。他娘的!”
宋公见苟二狗面相凶狠,出言粗鲁无礼,连声“大人”不肯叫,还当众骂人,心中生怒,想先挫下他的凶焰,喝道:“大胆,本官面前岂容你口出脏言,咆哮公堂,来呀,给他掌嘴三记!”
一个衙役左右开弓,在苟二狗面颊批了三下,随着“噼啪”声响,苟二狗面颊红肿起来。宋公问道:“你还敢无礼吗?”苟二狗磕了个头:“太爷,小人不敢了。”
宋公问:“你为什么要用挠钩勾范孔的狗?狗没有咬你,你也别人咬狗了,真的是狗自己扑到挠钩上了吗?你以为你能糊弄过本官吗?”
苟二狗道:“太爷,小人哪敢在大白天偷狗?是我正在走路,并没惹动狗,狗却追着我叫,我心烦,想到平日范孔常阻挠我在他门对面杀狗,就想对付他下,就用随身携带的挠钩钩了狗一下,其实真没有偷狗的意思。”
宋公问:“那你为什么要对范孔大打出手,还辱骂他?”
苟二狗答道:“是范孔见我勾了他家的狗,当众说我要偷狗,我气愤不过,才打了他一拳踢了一脚,但是并没骂他。”
一旁的范孔急了:“大人,他明明骂小人了,却说没骂,是在抵赖。大人,士可杀不可辱,苟二狗打我我尚可忍过,但他辱骂小人,实不能容忍也。”
苟二狗反问:“我怎么辱骂你了?”范孔道:“你骂我娘了。”苟二狗道:“我没骂你娘,你娘又不在场,我怎么能骂她呢?”
范孔还要说,宋公拍下惊堂木,道:“别吵了,有我来问。苟二狗,你真没骂范孔的娘?”苟二狗道:“太爷,我真没骂他娘。”
宋公亮了一下状纸:“范孔已经告了,你骂他娘的xx了。”
苟二狗道:“老爷,小人冤枉,我什么时候骂范孔娘的xx了?xx是什么小人都不知道,是范孔在诬告小人。”
宋公道:“你仔细想想,再老实回答本官,当时你针对范孔的娘,说了些什么?”
苟二狗想了下,答道:“噢,小人想起来了,小人确实对范孔说过两次‘娘的x’,这是小人的口头语,但并没骂他娘的xx。”说得堂中衙役都吃吃低笑。
宋公冷笑道:“无知莽夫,x和xx不是一样东西吗?不过是范孔用了个比你骂的文雅点的词儿,显然是你骂他娘了,他并没诬告你。”
继而宋公判道:“苟二狗虽有以挠钩勾拖黄狗之举,但并未行成盗狗之实,姑且不以盗窃论。然而他之恶行致狗被伤颇重,且又恃强凌弱,殴打文弱书生,辱骂彼之慈亲,实属恶棍之行。为抑恶扶弱,以儆效尤,本县对范孔状告苟二狗一案判决如下:予苟二狗杖责五板;责令苟二狗赔付范孔足银五两,作范孔被殴抚慰之资和医疗狗伤之费;鉴于苟二狗辱骂范孔之母两次,判由范孔回骂苟二狗之母xx两度。”
范孔听宋公所判,又一次发急,大声道:“大人,您要小生回骂苟二狗,判之不妥也,小生实难从命。”宋公问:“为什么?”
范孔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说:“孔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听’,吾一向谨遵之。大人判小生骂苟二狗娘之xx,实乃非礼也,欲陷小生于不义者。小生谨遵‘非礼勿言’之教,那污言秽语非礼之语,吾实不屑出口,恐污小生之口,故不能从命。彼苟二狗可不仁,吾不可不义也,请大人收回此项判决。”
宋公听了,哭笑不得,忍不住说道:“穷酸书呆子,迂之,腐也!”又轻拍了下自己的嘴:“看我,也被他引逗变得酸呆迂腐了。”
壹点号海岛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