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燕雀 >> 燕雀的习性 >> 若人生不如意,且看那狗尾草娟娟缺月隐云
卑微如狗尾草者,我们平时是不会看见的,因为要急着赶路、大部分时候低头看手机、又或者被身旁的什么声色俱佳的东西吸引……
只有情绪陷入低谷,连手机都拯救不了心情,又或者站在手扶电梯上降下地面进入地铁的那一刻,为了防止眼泪滑落而仰起头,才会看见路边的狗尾巴草,甚至会惊讶于——它们还能长到地铁上盖与地面的衔接处那点泥土里……
我们这一代人的童年,还会以狗尾巴草为玩具,斗草的小把戏还依稀可忆,但在现代孩子的玩具库里显然已经没有它的一席之地了。这是过时还是落幕了?
不管我们在不在意,它们依然顽强地生存着,即使城市里也能随处可见狗尾巴的茸茸而动,的确不负“生命力顽强”这五个字。
难怪,在年前的诗经《国风·齐风·甫田》中就已经出现了“莠”之如此形象:
无田甫田,维莠骄骄。无思远人,劳心忉忉。无田甫田,维莠桀桀。无思远人,劳心怛怛。婉兮娈兮。总角丱兮。未几见兮,突而弁兮!
这其中的“莠”就是狗尾巴草的古称,诗歌中以田里的狗尾巴草起兴,表达了妻子对长年在外的丈夫的思念,就说啊,你不要总是出门在外,就像贪种大田那样追求事业,你没看到田里的野草都长得如此旺盛吗?家中的小儿女都从“总角”长到了加冠,而丈夫的归来却还是遥遥无期。
这不就是世人所说的,思念如野草一般疯长。而这野草恐怕就是狗尾巴的模样,不顽强不疯魔。
但源于农耕文明对妨碍作物的野草天然的敌视,从诗经开始,“莠”往往都是以反面形象出现的。
比如,《诗经·小雅·正月》中云:“好言自口,莠言自口。忧心愈愈,是以有侮。”好字毋庸置疑,与好言相对的“莠言”自然不是什么好话了。
再如《诗经·小雅·大田》中曰:“既方既皂,既坚既好,不稂不莠。”这大概就是成语“不稂不莠”的最早出处了,本来是指禾苗中没有野草,后来就用来比喻人的不成材、没出息了,这算不算一个逐渐背离本意的成语?
正因为古人的思想是“以此亏夺民衣食之财,仁者弗为也”《墨子·非乐》,意思是,仁义的人不会去做这些损害夺取人民衣食之资的事。换句更通俗的话来讲,就是夺人衣食者杀人父母。
如此,这些狗尾巴之类的野草,总是“禾苗粟下扬生莠也”《说文解字》,清代著名文字训诂学家段玉裁在解释时候,提出狗尾巴草就是“莠”,并注曰:“禾粟下犹言禾粟间也。禾粟者,今之小米。莠,今之狗尾草。茎叶穗皆似禾,故曰恶莠恐其乱苗。”
恶莠乱苗啊,夺我食物啊,坏的很,坏的很,于是以“莠”指代坏人、品质不好的人的引申义,就是这么来的。
我们的目标是什么?当然,是没有蛀牙,更要除掉田间的杂草、除掉身边的坏人。
三国时曹魏文学家应璩就写了《百一诗七》就讲了这么一个有意思的小故事:
古有行道人。陌上见三叟。年各百余岁。相与锄禾莠。住车问三叟。何以得此寿。上叟前致辞。室内妪貌丑。中叟前置辞。量腹节所受。下叟前致辞。夜卧不覆首。要哉三叟言。所以能长久。
世人视之为一首较早的养生长寿诗,虽然问世已有近年,但是诗中提到的三位百余岁的老人在田间除草的场景,以及老人们介绍自己长寿的经验:节制房事与饮食,不蒙头睡觉等,还是颇为令人感慨和信服。按照今人的理解,他们的长寿经验还应该再加上一条,适当的劳作以激发和保持身体活力。
应璩是个写实派,这事儿如果发生在汉武帝时期,估计就是另一个“路遇拔草仙人点拨”的故事,既然汉武帝可以为了长生而吃了三年的难吃至极蒲草,那么当然也会为了长生去尝试如上种种。
虽然汉朝并没有发生点什么与狗尾巴草有关的神奇故事,但是唐朝的白居易依然在《读汉书》的时候悟出点了什么:
禾黍与稂莠,雨来同日滋。桃李与荆棘,霜降同夜萎。草木既区别,荣枯那等夷。茫茫天地意,无乃太无私。小人与君子,用置各有宜。奈何西汉末,忠邪并信之。不然尽信忠,早绝邪臣窥。不然尽信邪,早使忠臣知。优游两不断,盛业日已衰。痛矣萧京辈,终令陷祸机。[箫望之、京房等]每读元成纪,愤愤令人悲。寄言为国者,不得学天时。寄言为臣者,可以鉴于斯。
以史为鉴,最大的目的是借古修今,“小人与君子,用置各所宜”这个很有辩证法的思维,同时呢白居易的态度很决绝,认为西汉之祸在于“忠邪并信之”,这就如天时对禾黍和稂莠、对桃李和荆棘的平等。但实际上呢,我们也要劝白先生一句话,“水至清则无鱼”啊。
既然白先生就这么说吧,那就除草吧,没得商量。不然误了庄稼,还得意了小人与奸佞,对于此要及时扼杀在萌芽状态。
唐朝的贯休和尚做了一首《偶做》诗云:“稂莠蚀田髓,积阴成冬雷。因知咋舌人,千古空悠哉。”若想防微杜渐,那就除稂莠、远小人吧。
舒元舆更是嫉恶如仇,在《坊州按狱》中说“去恶犹农夫,稂莠须耘耨”,在对待敌人的态度上,不管是人还是野草,他和农夫都是一样的同仇敌忾、爱憎分明。
岂止是他,看看其他诗人们的态度吧,概莫能外。
卢仝诗云“下学偷功夫,新宅锄蔾莠。乘凉劝奴婢,园里耨葱韭。”《寄男抱孙》是长者的劝诫;元稹在《说剑》的时候,还有顺便提一句“曾经铸农器,利用翦稂莠”;鲍溶在《冬夜答客》中又绕回到了“学耕不逢年,稂莠败黍禾”,总觉光说除草太浅显,总得比喻点什么才不失文人本色;这大概就是卢纶诗中“莠盛终无实,槎枯返有荑。绿萍藏废井,黄叶隐危堤。”《客舍苦雨即事寄钱起郎士元二员外》所表达出的人内心的普遍焦虑……
杜甫老先生最好玩,他创造了一句典型的文人式的骂人的话,他有在一首《遣遇》中说:“贵人岂不仁,视汝如莠蒿。”虽然诗之本意是在讲人民之疾苦与富人之冷漠,但换个角度,“视汝为莠蒿”是不是有也表达了极度的轻蔑、无视与有预感呢,下次与人舌战时,不妨试一试,咱就算是必须与人争吵,也可以很有文化不爆粗口对不对?
另外,长在红旗下的我们,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自然也会辩证地看待世间万物。存在即合理,显得有点儿神棍,但狗尾巴草绝对不是一无是处。
从农桑的角度来说,狗尾巴草是我国五谷杂粮中的“稷”或“粟”的祖先,人家可不是从一出生就是野草,而是在漫长的时间里,我们人类自己进化出了娇弱的胃口。
再从物种进化的角度来说,狗尾巴草可谓是难得的坚韧了,几千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锄草运动,可见它灭绝了踪迹?没有吧,让人类都败下阵来的对手,是应该获得我们的尊敬的。
于是,在诗人的眼里,也有悄然发现的“莠”之美,一首属于审美上的颓废和荒芜。
比如唐代李约笔下的《城南访裴氏昆季》:
相思起中夜,夙驾访柴荆。早雾桑柘隐,晓光溪涧明。村蹊蒿棘间,往往断新耕。贫野烟火微,昼无乌鸢声。田头逢饷人,道君南山行。南山千里峰,尽是相思情。野老无拜揖,村童多裸形。相呼看车马,颜色喜相惊。荒圃鸡豚乐,雨墙禾莠生。欲君知我来,壁上空书名。
这是一首访友而不得的诗,李大诗人夜里想念这位裴昆季了就出发去看他,历经跋涉和一路上的新鲜趣闻之后,却得知君向南山去。但李大诗人显然没有放弃,只是此时他眼中的景色就发生了变化,野老和村童也变得不讲礼仪和大惊小怪,“荒圃鸡豚乐,雨墙禾莠生”之景虽然是生机勃勃,但多少也饱含了的诗人的怅然和失落吧,于是只好“欲君知我来,壁上空书名”。这首诗中还有一句“贫野烟火微,昼无乌鸢声”,也有同趣,那种荒郊野地、人烟稀少之境,却更见诗人想见友人的急迫。
“硗田隔云溪,多雨长稂莠”《赠柏岩老人》是钱起所见的隐居高人生活之所;“漠漠淮上春,莠苗生故垒。梨花方城路,荻笋萧陂水”《春日寄杨八唐州二首》是刘禹锡的伤春之情;“青青寒莠色,亦复贪雨露”《论俗十二首》是刘子翚所思考的因果关系……
直到东坡居士写了这首长长的《石鼓》,其中有这么几句:
娟娟缺月隐云雾,濯濯嘉禾秀稂莠。漂流百战偶然存,独立千载谁与友。
凡事,站在时间的维度上去看,就不会被眼前的利益得失蒙蔽了双眼,于是,没有月亮的夜晚有了朦胧美,同时长着嘉禾和稂莠的田里也濯濯有光。于是,我们就发现,我们在人间制定了规则,但是世间万物却自有规则,千年之后且再看谁为友、功于过。
也许,凌驾于万物之上的我们,才是最应该反思的,凭什么以我们的立场、我们的价值观,去否定狗尾草呢?
宋代的刘流谦的《山中遣兴五首》就说得很好:
嗣圣承尧禹,图书未见之。兵威轻破竹,天意决占龟。燕雀甘藜莠,蛟龙或沼池。但令无战伐,贫贱亦何辞。
燕雀眷恋藜莠,蛟龙生于沼池,这都是决定于天性或者适合为上,虽然也可以理解为燕雀安知蛟龙之志,但问题是,这个世界绝大部分的人,无可奈何都是平凡人。甘于平凡甚至诗人所说的贫贱,并不是羞耻之事,而是有自知、和适宜罢了。
最后,借宋代家铉翁的“纷华过眼空中云,绮丽堕前苗之莠。”《为景山题》来为狗尾巴草唱和。繁华过眼云烟,绮丽稍纵即逝,物非人是之后,也许,路边的的狗尾巴草依然还在,这就有了点哲学的味道。
这个时代,我们太过于追求成功,我们忙着奔跑向璀璨,也许更应该低头看看随处可见,毛茸茸又不失可爱的狗尾巴草,以卑微见伟大、以长远见终局,才更容易坚持地长久、历经住风风雨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