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我认为南京这座城是一半天造，一半人为。诸葛亮叹曰，“锺山龙盘，石头虎踞，此帝王之宅。”对于南京，我从不吝于溢美之词，她几乎满足了我对中国城市的全部幻想，江南十分美，宁杭九分九。乌衣巷、朱雀桥、桃叶渡、颐和路、随园、成贤街、长干里、成贤街……这许多的地名都是会发声的，随意几个一经搭配，即可自然成诗。朱自清先生也曾提到，“逛南京像逛古董铺子，到处都有些时代侵蚀的遗痕。你可以摩挲，可以凭吊，可以悠然遐想……”走进南京的每一条小巷中，一阙青砖、半片黛瓦都可能是一部皇皇巨著，深藏着厚重的文化历史。不夸张地说，南京是中国古典诗词版图上的天元。倘若说今天的南京是一座古典与现代完美结合的都市，那么用历代相关这座城市的诗词文赋作砖石垒筑起来的金陵，其规模和繁华都远胜于我们肉眼所见的南京城。我曾经曰过：一部中国文学史，半部在金陵。大抵城市跟人一样，都有着自己独特的性情和气质。一个人之所以迷恋一座城，多半是在那里寻到了自己性格中某种强大的对接和牵引。我对南京的向往和沉迷，已无法追究确切的肇始年月了。“四百年来成一梦，堪愁，晋代衣冠成古丘。绕水恣行游，上尽层楼更上楼。”或许就因为与王临川先生的一次千古邂逅，在这样一个清朗的拂晓，骤然应承了内心的某种渴望。南京不仅有闻名于世的风景名胜，还有很多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寻常人家，以及那些吟不完的诗词曲赋，听不厌的秦淮丝竹，嗅不腻的梅桂之馨……罢了，我要写的并非南京的历史和文化，那要说起来何时是个头啊！以我在南京多年的生活体悟，窃以为南京之美，多胜在玄武湖、钟山、十里秦淮，既聚钟灵毓秀，又集文化深蕴，相得益彰，浑然相融。“钱塘莫美于西湖，金陵莫美于后湖。”北宋文宗欧阳修曾对玄武湖作此赞誉。这里先容我掉掉书袋，玄武湖古名桑泊、后湖，已有一千五百余年历史，六朝时期为皇家园林，明朝时为黄册库，系皇家禁地，清朝时期辟为公园。玄武湖东倚钟山，占尽江南风情，巍峨的明城墙，秀美的九华山，古色古香的鸡鸣寺环抱在右。环湖周长二十余里，分作环、樱、菱、梁、翠五洲，洲与洲之间堤桥相通，处处山水为缀，融为一体。其中环洲西端设有郭璞墩、郭璞雕像，北端有米芾拜石。环湖有玄武烟柳、武庙古闸、明城探幽、古阅武台等众多景点。历代文士如萧统、李煜、韦庄、杜牧、刘禹锡、李商隐、李白、欧阳修、王安石、曹雪芹、郭沫若等都曾在此留下身影诗篇。玄武湖的景致和风韵终年都是极好的，暮春往盛夏一段，烟柳一色，水波轻撩，湖面一片碧绿，粉红色的荷花掩映其中，田田的莲叶最是多情。微风乍作，满湖清香浪一般层层叠叠地吹皱过来。彼时，骑车环湖逐浪，自然是最悦目醉心的事情了。倘若懒得动，伫立湖畔也是极好的，湖面温润的水波，时而平展如镜，时而又曲折似纹，藉着微醺的凉风，便仿佛置身于造虹的梦中了，无数沉淀的故事也随着波光水影的兴作而摇曳浮现。九夏过后就入了秋，这时候的玄武湖是我生平所见过的景致中的绝好，苍黄高阔的梧桐和笔挺的水杉矗立水岸，菊更是灿烂得将金黄渲染至整个天空，波光粼粼的湖水与云天一色，青山古木，还有斑驳的古城墙连成一线，错落有致，层次立体而丰富。水总是不安分的精灵，时而微微摇曳，时而荡漾至澎湃，由此一来，整个玄武湖都仿佛是摇曳着的，整个南京城都是晃动的，近而活跃了整个秋，幻象与现实终究是难舍难分了……玄武湖南面的明城墙，改以往取方形或矩形的旧制，在六朝建康城的基础上，据南京山脉、水系的走向筑成，至今已六百余年，庄严而肃穆，一种幽幽的古味静静地透露着。其中，北极阁北麓、玄武湖以南一段，即是最富盛名的台城了。唐末五代诗人韦庄有七言绝句《金陵图》作注，每次读来总教人心生感慨：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隔着玄武湖东眺就可见得钟山，从古阅武台的位置望去，颇近日本富士山之状。其实，钟山之美，也是断然不可与玄武湖分离的，正是二者的彼此辉映，才更加增添了各自的深远意境。钟山南麓的白塘有王安石晚年罢相后隐居的半山园，现囿于海军指挥学院校内，平常人不得进。萍苇杳杳、丛林森森，已看不分明，只可遥想那烟水苍茫、明净荒寒了。同为江南佳丽名城，杭州以湖闻世，南京以山扬名。事实上，宁杭二城之中，都不乏名山秀湖。“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相比之下，南京的钟山还是更教人起敬慕怀远之心的。且不说其中有孙权墓、明孝陵、中山陵，单就石像路、翁仲路、灵谷寺、流徽榭、美龄宫这些景点就足够让人遐想和凭吊的了。钟山气象雄伟，地势优越，自古以来即与南京的盛衰气息交融，古都南京在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各方面的重大变化与发展，几乎都在钟山一带留存丰富的积淀，刻下清晰的印记。自三国东吴大帝孙权开始，钟山即成为帝王陵寝及功臣勋戚的葬地所在，六朝以来又是江东佛教胜地和军事要冲。从古至今，文人雅士遨游钟山，留下无数脍炙人口的诗文篇章，可谓人文景观众多，历代风物荟萃，琳琅满目、错落有致地掩映于苍松翠柏和法梧深处。“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有法国梧桐的城市不在少数，但能像南京这样遍植梧桐且成巍巍气象的就极鲜见了。南京的梧桐又尤以钟山最为神美壮阔。瞻园街道的梧桐绿荫蔽日、连绵不断；颐和路的梧桐清幽雅致、遍地掌故；灵谷寺路的梧桐笔直整齐、曲径通幽。但我独独偏爱苜蓿园经陵园路、植物园到紫金山栈道两段途径，唯有这里的梧桐翠盖斜偃，泱泱欲腾，高莽阔大又不失婆娑。深秋季节，仰卧长石之上，满目苍黄的梧叶密密匝匝地遮断天穹，午后的风声奏成一曲深厚悠长的骊歌，偶尔有那么些斑斑点点的细碎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落在身上浑然觉不出温暖。秋天的南京，陈叶飘落起来不再如春夏时节那般温柔，显得有些决绝，铺天盖地，带着雨点的湿润和不可名状的忧伤。南京的古色香浓兴许只有在城外才感受得更加分明吧，尤其在这样的时节里，熨着那么几道从明孝陵里折射而来的余晖，再有紫霞湖面上被风揉碎的浮影，摇荡在历史深处的回声里。我总认为南京就是跟这样的秋天相映衬的，她让人迷失于时间和空间的坐标中，一切皆如幻影，却又弦音缕缕不绝。我曾在无数个清晨，从梅花山进孝陵陪帝王说话，日出时分，披一身晨霭，穿过密密的鸟鸣莺啼和梅香桂馥下山；我也曾在许多个夜晚，流连在钟山里，幻想迷路于野径孤亭中，意外地邂逅一段人间之外的艳遇；即便是短时间地出差上海，我也会一早搭计程车从燕雀湖穿中山植物园、紫金山栈道，掠玄武湖去南京站坐高铁。天下名山无数，最入我心者仅此一耳。但得人生再百年，不负王气与诗章。“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十里秦淮自东水关进水，从西水关流入长江，集中了南京最为繁华的景象，画舫经过的两岸，瞻园、夫子庙、江南贡院、桃叶渡、东水关等文物景点逐次呈现，如今的秦淮沿河楼阁景观多为新仿，很难见旧时风物的颜色。江南的细雨最是柔情，去秦淮河最好挑个微雨天，总能平添一种隽永深沉的风情。沿河两岸，古往今来的繁华仍然是可摘得痕迹的，轻柔地踏着湿润的青石板路面，上了几座精致的小桥，人立在桥中央，悬身于秦淮河的水面上空。脚下是千年淙淙不息的流水，当年诗赋歌词里的胭脂水粉，佳丽云集、俊采星驰的景象都已依稀了，偶而邂逅一两个秀丽婀娜的女子迈着碎步上了石级，来往于石桥和古巷之间。那柔细的倩影似乎也是从遥远的古诗词里走出来的，散发着古典的清香。抑或在她们走来的瞬间四周是起了烟雾和云霭，记不分明了。夜游秦淮也是极好的，金粉楼台笼罩于厚重的灯光和水雾之中，印月桥、平江桥、桃叶渡、朱雀桥、武定桥在桨声灯影里都各具风姿。到夫子庙风光带，北岸的江南贡院已改扩为中国科举博物馆，这是中国古代最大的科举考场，共出过八百余名状元、十万余名进士、上百万名举人，明清时期朝廷半数以上官员皆出于此。两岸琉璃绚烂的古迹，旧时河上的歌舞笙箫和白衣卿相的文采风流，仿佛都可完完全全地收览眼中。六朝旧事随流水，昔日的六朝古都、十里秦淮，文人骚客不能代表其精髓；胭脂花粉不能说明其内涵；酒井商肆不能彰显其繁华。唯有那千百年流淌不息的河水，才能负担起秦淮河的厚重。不少人说南京是一座伤感的城市，但那种伤感更多的只属于游人，与南京人和这座城市并无多大干涉。游人们站在台城烟柳下，或走在秦淮河的青石板上，他们想到的大多只是王朝更迭和藏于那些青砖黛瓦的缝隙中连绵不绝的硝烟铁马。而真正的南京人很懂得在保护自身文脉和历史的同时，乐观豁达地创造新的文明和梦想。同处楚尾吴头的长江三角洲，南京街头鲜有上海那样的快节奏和形色慌张的路人，也不同于古都西安的遗世孤立和执拗凝重。南京不乏轻柔舒缓的线条，但她把这种阴柔之美表现得内敛而矜持。六朝古都深厚的历史积淀并未从骨子里改变这座城市清秀的江南气质，她的繁荣像是骨子里的一种乐观积极的天性。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造就了她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可她没有争强好胜的虚荣，总是那般温婉顺从、虚怀若谷。南京的街道虽比不得北京那般宽敞笔直，却相当具备江南小城那种点到即止的小巧气质。在鳞次栉比的高楼中，满城的梧桐井井有条地铺展开来，把这座城市装点得饱满却又怡然自得。从斑驳的树荫下走过，丝毫不觉路面因狭窄带来的拥挤，有的只是一种豁然开朗的敞亮和透明，恰若行云流水一路畅通，总能带来清新舒畅的好心情。对于南京的解读，至少是需要两种身份的。金陵一梦，六朝繁华散尽。远道而来的游人在距离之外，或许更能读懂她的过往。而生活在这里的人，更能深谙她的当下和乐观。窃以为南京的代表色系可选青砖灰和高贵紫，青砖灰寓意她的过去，深厚的文化历史，冷静内敛、谦和包容；高贵紫象征当下和未来，极致辉煌之后的从容，乐观智慧、典雅浪漫。其实，再美丽的繁华也都不过是刹那芳华罢了，可一座乐观坚定而奋斗不止的都市，却能让这份繁荣生生不息地保存下来，世代传承；南京的梦想，不曾因迁都而萎靡，也不曾因杀戮而断送，只是因为一份对繁荣最真诚的尊重，一份对生命最迫切的期待，这座城市便值得她的子民们永不休止地付出自己全部的爱。旧时孩童传唱的童谣，随韵接合，易唱易记，在每个清晨一张嘴就迎来活色生香的一天，开启南京城新的梦想：腊八粥，豌豆糕，荷叶乌饭炒元宵；糖山芋，糖芋苗，桂花酒酿小元宵。豆沙条，马蹄糕，松子茶糕满街跑；糖粥藕，五香藕，枣泥馅心山药桃（选自《墙外行人》，阳春著，南京大学出版社，年10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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