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皇上幼时的贴身侍女，皇上却要纳我为妃。

可我心里一清二楚，皇上不是要纳我为妃，他是要我做宰相家千金的挡箭牌。

「流霜姐姐，贵......贵妃娘娘请您过去。」这不，昨儿晚上皇上才问着我，今天一早，玉铭宫的小宫女就来请我了。

昨天晚上，皇上照常批阅奏折，我倚着檀木宽榻嚼话梅，看着皇上的眼色儿给他添茶加墨。

忽然皇上抬起头来：「流霜，你觉得妃位的云纹鎏金步摇可好？」

我吓了一跳：「皇上，奴婢不敢妄议。」

「无妨，朕只听听你的想法。」

「我，我......依奴婢说，自然是华美灵动，摇曳生姿。」我心里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流霜娴静知礼，金步摇堪堪可配。」

「奴婢不敢高攀龙凤，金步摇压折燕雀！」我忙跪下来。

「流霜喜欢就好。」皇上微微笑道，说完就又低下头去批折子了。

我不喜欢，我一点也不喜欢。

今天，还要为了这影儿都没见到的金步摇和金步摇背后的妃位去见贵妃。

贵妃娘娘是骠骑大将军赵家的嫡女，往常我只远远见到皇上与贵妃赏玩新梅，皇上赞贵妃娘娘天真活泼，我却听晴荷姐姐说在贵妃身边伺候要格外小心。

想到这里，我换上一身半新不旧的衣裳，去除头上的一半簪环，往玉铭宫走去。

我进到玉铭宫时，贵妃身旁的宫女正把茶盏捧给贵妃。

「奴婢参见贵妃娘娘。」我规规矩矩地跪下行礼，不敢抬头。

「大胆，你竟如此无礼！娘娘正在品茶，这玉铭宫里针尖儿落地振声的时候，你却偏此时来行礼，扰人清静！」

玉珠姑姑站在贵妃身边，拧着眉毛，朗声阔气地给我判了罪，稍许又道：「扣一月月俸，跪庭中两个时辰。」

我若是一进宫来不立马行礼，想必又有一番话可说了。

这一遭罚我是躲不过的。

我咬着牙再次行礼：「谢娘娘教导，流霜谨记。」

高座上的贵妃娘娘一言未发，甚至眼皮子都没掀一下，我就又要跪，又要扣钱。

出了玉铭宫，在大太阳下跪着，不知哪个宫女从我身边走过，甩下一句话：「作下人的，就安分知礼些，别去肖想皇上。」

我低着头只当听不见。

好在跪了半个时辰，遥遥听闻皇上驾到，玉珠姑姑一把把我拽起来赶走了。

幸而今天皇上提前下朝，下了朝又一反往常来找贵妃，否则按照他晚膳后才临幸妃子的情况，我真得跪足了两个时辰。

现在膝盖也已经麻了，走一步都是又酸又疼。

要是一年前，谁敢这么轻易地责罚我流霜？

那时，皇上还天天唤我“流霜姐姐”。

我是皇上幼时的贴身侍女，人牙子虚报了我两岁年纪，将我卖入宫中。

习得一年宫规，先皇给当今皇上、当时的太子李弘明挑了几个侍女，九岁的我便是其中之一。

起初我的位置离太子有八丈远，是后来太子把我要过去的。

当时的小太子有心心念念的小狸花猫一只，说白了就是只土猫，我依稀记得没进宫前随处可见。

照我看来，这只小土猫并不乖，长相也没什么可爱之处，不知太子看中它什么。

一向沉稳少言的太子，只在小土猫面前才像普通孩子一样多话。

小土猫居无定所，但是隔几天必定会来见一见太子。

此猫警惕性很高，除了小孩子绝不近人身，连王嬷嬷都以为它是偶然见到的野猫。

有一天太子正在寝宫把小土猫藏在床上玩，不巧突然一声皇上驾到，王嬷嬷等人都急着去前头跪迎，登时就有人来寻太子。

我恰好从偏殿小门走进来，本打算也去前面跪着，但看到小太子急得小脸发白，床上有喵喵叫声，便不顾礼数掀开床帏抓着小猫塞进了怀里，匆匆往后门跑。

等到太子来找我，我只能举着一双满是血痕的胳膊和破了的衣袖，跟太子说小土猫抓了我一路，我一出后门一松手它便没影儿了。

小太子愣愣的看着我，半晌才问我叫什么。

我如实告诉他，我没有名字，大家叫我小矮个儿。

我怎么能不矮呢？那时晴荷姐姐她们都以为我十三岁，我却只有十一岁的个子，自然是小矮个儿了。

隔天，王嬷嬷就来寻了我，跟我说我有名字了。

从此我叫流霜，我成了皇上的贴身侍女。

“空里流霜不觉飞”的流霜。

小太子与我渐渐熟络起来，就像小土猫渐渐对我放下戒心。

王嬷嬷要小太子“不可多食”，我就把红烧肉埋在自己碗底下，伺候小太子吃饭的时候悄悄换给他。

先皇后不许小太子戏水，小太子眼巴巴看着哥哥姐姐们玩，我便向张公公讨一支莲蓬安慰他。

太傅罚小太子抄书，小太子要我先去睡，我硬是备了一壶浓茶和他一起熬着，抄完了我俩都过了困劲儿，精神得睡不着，只好在院子里看月亮。

这十年来，我从未缺吃少穿，小太子见到我衣裳破了，或是簪子戴旧了，总是偷偷塞给我金元宝，有时拿些不显眼的金环玉佩。

他也知道，关照我，是不合规矩的举动。

罚抄书那会子小太子已经十三了，白白净净的安静秀气，又只他一人嫡出，走到哪儿都是惹人心疼的一棵临风玉树。

我也十五了，宫里的人都渐渐看出我不足十七岁。

那天在月亮下，小太子裹成一个团子样儿，拉着我不肯撒手：「流霜姐姐，你真好，你一辈子都做我的姐姐吧。」

我那时也真是口无遮拦：「那可不行，我怎么能陪你一辈子？我二十四便可以领了赏放出宫去的。」

小团子生了气，半晌不理我。见我不去哄他，又自己委委屈屈的寻商量：「好姐姐，你不要走。若你要出宫，不能不带了我去。」

「你对我好，我就不走。」我随口敷衍。

「像现在这样对你，是不是对你好？」

不记得后面我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小太子漂亮稚嫩的一双虎眼，含着笑意和依赖，亮晶晶地看着我。

从半年前，李弘明登基后，我与他似乎就越来越远了。

不，也许是从一年前，先皇开始生病的时候。

不知道从哪天起，他不再喊我流霜姐姐，只淡淡地说一声流霜，也不再黏着我，有时甚至把我支使出去。

我也很久没有听到他跟我说话时自称“我”了。

他不再是那个要我帮忙、和我笑闹的小糯米团子，而是一眨眼就变成了喜怒不形于色、刚毅沉着的君王。

太子李弘明十七岁生辰刚刚过去没几天，丧钟敲响。

一番混乱之后，先皇后和太傅、丞相等人把他推上了皇位。

先前与他订婚的骠骑大将军家嫡女赵如烟被匆忙地封为贵妃，大皇子被软禁，只等先皇丧期一过就要处死。

我知道，国和家的担子都压在他身上。

他根基不稳，朝臣中大皇子余党并未死心，且后宫中只有一位贵妃娘娘，接下来少不了选秀联姻。

李弘明忙得没空去关心那只老土猫，他得关心堆成小山的奏折，半夜打更时才颤巍巍说一声“老臣告退”的太傅，还有，各种势力安插在他身边的人。

贵妃家当然也在他身边放了宫人。

但是，我还是悄悄生李弘明的气。

你李弘明分明知道混了贵妃的人，还要这般跟我说话，难不成还在记小时候我抢你果子的仇？偏要拿我做筏子来试贵妃？

光说了几句话，我就被罚了一月月俸，另跪了半个时辰。真要给我妃位，可就不知我能不能活到二十岁了。

我心下一转，想必李弘明要一面拿我来找出是谁给贵妃通风报信的，一面让贵妃把心思放在提防我身上，好让他心爱的丞相千金安稳进宫来。

想到此，我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儿。

丞相千金才思敏捷，吟诗作对不在话下，一手簪花小楷连先皇都赞赏，更有宰相父亲教导爱护。

而我只识得几个大字，四书五经全没念过，父母也不知在哪，想来确实是没有人家更能帮得上皇上。

我正神游天外，不防一个小太监来找我，吓了一跳。

「流霜姐姐莫怪，此物想必是姐姐前儿落在龙案旁的，皇上拾着了让咱家给您送过来。」

我看着那个鼓鼓囊囊的小香囊，连忙接过来，跟小太监道了谢。

这分明不是我的，我和皇上都不喜香，小时候拿香袋儿传递得最多的就是油纸包着的红烧肉。

打开一看，里面是一锭小元宝并一张纸条：「香囊请罪。」

是李弘明端端正正的楷书。

我心一软，去小厨房端了一碟红烧肉。

4

刚用完晚膳，就听捷报传来，是赵家军重击了边疆频频来犯的游牧民族，取了首领头颅。

我看着皇上嘴里说着好，眉头却紧皱着，心里替他盘算一番也觉得为难：

赵家战功赫赫，此次又取来敌方首级，若不赏，追随先皇的老臣们定然人心摇摆。

但赵老将军已经是骠骑大将军，官职升无可升；赵家手中已有我大汉朝的一半兵将，不能再放权；若要赏钱，又怕赵家蓄养私兵；

赵如烟已经是贵妃，再升就是皇后了，这皇后执掌凤印，等于后宫给了赵家来管。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赏赐些民间难求的奇珍异宝，最好有皇室印记，尊贵但不能换钱也不能弄权。

「流霜添茶。」

我添完茶，忍不住多了一句嘴：「皇上保重龙体，万勿郁结在心。」

「噢？既如此，不如流霜宽慰朕心，与朕同往琼英阁？」皇上竟然还有心思调笑。

琼英阁，还不是妃嫔住的地方！

「流霜，我需要你」我正想推脱，却听见万人之上的皇上用气声恳求我。

我需要你。

没有威逼利诱，没有朕，没有皇上，只有那个和我一起长大的小团子。

我福了福身，微不可见的碰了碰他的手：「奴婢不敢。」

他知道我是同意了。

5

七年四月十一日

我被封为晏美人。

但内务府只能草草帮我搬去琼英阁，因为他们这几天都要忙着从库房里找出红玉珊瑚、子母珠、羊膏玉等宝贝给赵家送去。

我就知道，我和小团子，不，我和皇上，总能想到一块儿去。

虽说琼英阁里有二十多个宫女太监，可真正能为我所用的只有秋雁和小德子，连阁里的管事嬷嬷都是贵妃的人。

这次贵妃再把我叫去玉铭宫，终于肯掀起眼皮来看我了：「晏美人，你倒是个有本事的。」

“啪”一个耳光重重落在我脸上。

我一阵耳鸣，歪斜着身子尽量保持跪礼：「娘娘教训的是。」

跪上半个时辰，赵如烟便看腻了我，索性说几句难听话，派我些杂碎吃力不讨好的宫务。

七年四月二十三日

我一遍遍告诉自己，要忍，要礼数周全。

连着好些天，无论朝中还是后宫的情势一点也没有转机，我险些要对李弘明失望了。

直到今天赵如烟来琼英阁。

「查。」贵妃拧着弯月眉说。

几个太监上来里外里翻腾我的琼英阁。

好在我还没开始动作，赵如烟查不出什么来。

我敛眉低目站在一旁，偷眼看着宫人们。这几个惊慌失措的还可以留下，那个一脸喜色、主动帮着开箱翻柜的丫鬟，万不可让她碰了我的饮食......

赵如烟盯着我：「晏美人，你记好了，你是本宫手中的一条狗。」

「是。」我大喜，面上压着高兴行礼。

果然，当天下午，大大小小的宫务就和牌子一起送到了琼英阁。

武将家的女儿，娇纵得意，骠骑大将军宠着，这些天来又要和家里报信，又往我这儿分了几个精干的人手，宫务肯定是管不过来了。

浣衣局的牌子、内务府的牌子......

她赵如烟敢给我一点儿漏洞，我就能让她溃千里之堤。

七年六月三日

这一个月来，秋雁和小德子进出皇宫，忙得脚不沾地。

今晚是我第一次侍寝。

左边的太监是丞相的人，右边的侍女是王知州送来的，我和皇上连真心话都没法儿说。

「晏美人，你......近日可好？」

「妾身一切都好。」

深夜，我二人和衣而眠。

我心绪纷乱，不能熟睡，朦胧中，感觉到李弘明热乎乎的身子和一把搂住我的胳膊。

我大着胆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七年六月四日

放信鸽的时候小德子闯进来，吓死我了。

小德子说，今天皇上似乎心情特别好，去上朝前还赏了他一串铜钱。

不过听到朝臣报北边存粮被抢，皇上又皱起眉头来了。

9

七年六月七日

太监小良子，没有背景还敢偷奸耍滑、调戏宫女，赵如烟也不管也不查，好几个小丫头来跟我告状了。

我去找小良子的时候，正看到他大白天抱着扫帚坐在亭子里睡觉。

我站在他面前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小德子把他推醒的。

「见过美人。」小良子嬉皮笑脸的。

「怎么不打扫御花园，反倒睡起觉来？」

「奴才这是......这是在等花瓣儿落完了，堆在一起扫呢。」

真是惯会偷懒。

「怪不得，原来你之前没洗的墩布、没除的杂草，都是等着堆在一起来做，是不是？」我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那你的觉也先别睡了，堆在一起睡吧！」

「美人息怒」小良子见势不好，赶紧跪下磕头。

「春风、玉林！」我把被小良子欺负过的几个小姑娘喊过来，「你们守着他，另外叫几个夜巡队的来，三天不许他合眼！三天之后，便赶出去吧。」

10

七年六月十八日

深夜了，我换上秋雁的衣服，同小德子出宫去长乐公主的公主府上。

不知道秋雁今晚睡我的床习不习惯。

我跪在公主面前，细细把前几个月探出宫内哪些职位上是赵家的人、哪些似乎和大皇子有关说了一遍。

大公主大怒：「岂有此理，竟敢如此欺我皇弟！」

驸马爷不愧是新科状元，根据朝臣的渊源家世，很快把前朝后宫的人物关系图画了出来，并嘱咐我皇上行动受人监察，千万慎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