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二十年间,前后搬过数次新家。别人是往嘈嘈的闹市挤,而我却是朝寂寂的郊野避。回顾搬家的轨迹,确实“乔迁”得有点与众不同。
诗经中的小雅《伐木》有言,“出自幽谷,迁于乔木”,“乔迁”一词即源于此。鸟儿从幽深山谷的蒿丛灌蓬飞离,迁升到高大的树木上去。《说文》释义,“乔,高而曲也”。人往高处走,搬到风水宝地居住或升官了,人们就喜欢借“乔”这个雅词来祝贺。由此看来,鸟儿的意趣高古雅致,从来都是讨喜的生灵!
良禽自然会择木而栖,而人亦有选择居所时的好恶,美好的向往自然是各美其美、美美与共,是不容随意品评判别的。
那年刚成家,在古城中央的一个大院里,一幢三层旧办公楼的顶层,把两间独立办公室打通,世界就多了个新家庭。没有自来水、卫生间,内急时必须要穿过拐弯抹角的甬道,去新办公楼旁的公厕解决。甬道两侧的住家养了许多的鸡鸭鹅,不小心常常会踩一脚的家禽糞便;若走得匆匆,还会因踩了泥地上家禽遗下的稀矢滑倒。
平日里,各种禽类的叫声此起彼伏,来办公楼办事的人都会有意无意地往后面的院里瞟上几眼。这时,满院的小鸡大鹅老鸭,就把尖细、洪亮、沙哑的叫声,迎着来客的目光,硬塞进他们的耳孔。偶尔,还会有一两只不知被谁惹毛了的大鹅,奓着两翅,伸长脖颈去掐咬人的裤管屁股。大鹅一路跟踪追击,甚至狠巴巴地追进底楼的办公室去。
院里长了几棵老樟树,甬道旁花园里还有几处女贞残篱,一群麻雀和几只黄莺在树和篱间不停地穿飞。有时麻雀静静落在矮篱丛里,冷不丁冲进家禽堆里抢食几颗谷粒剩饭,然后又飞回篱丛等待下一个时机。其实雀儿们根本不用害怕,家禽们仿若熟视无睹,早把它们当成了同类。
很多房子的屋檐下,挂了一两个燕子的泥巢,每年候鸟回归的季节,院子里就多了呢喃着滑翔的燕群。于是,院落里鸡鸭鹅嘈杂的合声中,就间杂进了燕雀们啁啁啾啾的伴奏,时不时还有黄莺婉转的修饰音加入其中。乐声和谐了起来,早晨,净丽的和鸣催人奋进;中午,婉约的和鸣消人困乏;傍晚,温馨的和鸣怡人心田。有了鸟儿的世界是和平祥瑞的!
后来城市改造,拆旧建新,大家都搬进了带卫生间的宽敞新居。没有了家禽粪臭的烦扰,乔迁给人带来了实实在在舒适安居的喜悦,但好日子时间一久,却又觉出了安逸生活中的异样,让人有了些道不明的失落感。
先是喧闹的市声,逐渐由前半夜向后半夜浸染霸占过去;后是餐饮的油烟味,由城央蛮横地弥散扫荡全城。不知道燕子上哪儿衔泥筑巢去了,反正城央的天空是找不到它们的踪迹了。麻雀和黄莺也越来越少,在街旁小游园的树林里,偶然可以发现一两只,看上去也是毛羽不整、病病殃殃,全然没有了旧时的活泛灵巧。
我知道,鸟儿是走了,它们撤离了世人向往的城央之地。城央,车如过江之鲫,人群摩肩接踵,废气滞留,烟火熏燎。这方已然开始窒息的天地,还可以继续逗留下去吗?于是,我的眼光随了鸟儿们飞去的影子落往郊野。
跟几个朋友一起,在郊野合建了一个院落,早早装修收拾好搬了进去。
院里栽种的绿植以桂花树居多,院墙边还移植了一丛细竹,算是遵循了宋代苏东坡老先生的教诲。苏老先生爱竹,故画竹咏竹,他作品中有一首流传千古的咏竹诗,诗名是《於潜僧绿筠轩》。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旁人笑此言,似高还似痴。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那有扬州鹤?
诗歌最后一句的意思是,如果面对竹这样如此雅洁的君子,仍然大嚼美食、大快朵颐,既要想得到清高的名声,又要想获得甘饴美味的口舌欢愉,但世间又哪里会有“扬州鹤”这等鱼和熊掌兼得的美事呢?
远离城央,同时也远离了繁华和居家的便利,郊野的寂静不是人人都乐于享用的。既然追随了鸟儿自由的翅膀,那就不必纠结于城央的“甘饴美味”了!
最早看见的鸟儿是在竹丛细枝上婉转独咏的野画眉,完全与华美精致的囚笼中兄弟的哀怨不一样,它的歌唱是自由开放的,是由肺腑发出来的欢欣。之后又发现几只黄莺于桂枝间穿梭,一间精致的小巢构筑在密叶的深处。惬意又回到了我心底。
春暖花开的季节,两只麻雀在客厅大立窗外忙碌起来。出门观察,原来它们看中了窗户顶端装修留下的窄缝,开始在里边衔草筑巢了。窗沿上撒了些草茎、毛羽和鸟糞,窗玻璃上也零星印了滴状白色物质。些许肮脏竟彻底被荡漾的欣喜淹没,我在意的是这生命蓬勃萌动的初芽!
不久后的一天晚上,客厅大立窗上方吊顶间隔里隐约传来幼雏的鸣叫,声音高高低低,似乎有几只小精灵;间或又响起一两声成鸟的鸣叫,好像在慰抚懵懂的新生。白天,见两只成鸟飞出飞进,进时嘴里衔着东西,一阵促迫的鸣叫从缝隙溅出,袅袅飘落窗下。它们比筑巢时更忙碌了。
往后日子,静坐客厅大立窗边,或品茗,或读书,或发呆。观窗外桂树竹丛浓荫疏影,听枝头莺啼鸟语柔吟软哝。一段大好光阴在心灵静谧深处润泽开来,恰如窗外满院桂树,等待枝头新一轮绽放。
中国城市的扩张速度,让人瞠目乍舌,我是大大低估了城市细胞裂变时野性的凶暴程度。旧的城央在老化衰退,而新生的城央却以更大的体量迅猛膨胀。曾经清高无羁的郊野逐渐向嚣嚣而至的繁华低下了傲娇的头颅。
院里桂树竹丛间穿飞栖息的鸟儿日渐减少,悦耳的鸣唱也日渐稀微。藏在桂树密叶深处的黄莺鸟巢空了,客厅大立窗上罅缝里的麻雀窝也不知在何时没有了动静。丹桂飘香的时候,有一天夜里刮大风,早上出门时发现,室外大立窗下墙边,一只干瘪的雀尸落在地面。恍然想起,院外墙根处,有几个社区安装的水泥小管子,里面盛了诱杀老鼠的谷子毒饵。
没被毒死的鸟儿定然是离开了,不会再回头。我也再无力去追寻鸟儿远遁的影踪。年轻时,经常会在睡梦里展开翅膀,翱翔于云端俯瞰苍茫,掠过江河湖海、森林群山,恣肆囚抑心底的自在无拘。原来鸟儿竟是我的宿缘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