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燕雀 >> 燕雀的形状 >> 重读诗经黍离,它真是为西周王朝谱写
就像足球比赛得有解说员一样,文学创作也离不开文学评论。一个蹩脚的解说员可能毁掉一场原本精彩的比赛,而那些笨拙的文学评论也会令经典的作品面目全非。
在中国文学里就有这样两部被文学评论给“讲坏了”的好书。
一部是《红楼梦》。可能是因为中国小说起源于野史吧,有些评论家总想在小说里探赜索隐,找出所谓“历史的真相”。
或以为《红楼梦》是清代权臣纳兰明珠的家史,或以为是有关于康熙朝废太子胤仍的宫闱秘闻,更有玄而又玄者,将这部小说指为一份针对清世宗雍正的暗杀计划。
这一类的文学评论要是看得多了,再拿起《红楼梦》来读,只怕会像《美丽心灵》里那位犯了妄想症的科学家纳什一样,总要寻思着那些家长里短的生活故事里有密码,得破译。
《红楼梦》之外,另一部被评论家们讲坏了的书就要算《诗经》了。而在有关于它的评论中,又以《毛诗传》造成的消极影响为最大。
它不仅混淆了普通人的视听,甚至连个别列名于文学史的巨擘也不免上了《毛传》的当。好多年前我背过向秀的《思旧赋》,里边儿有这么两句:
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
这两句的意思是说,《诗经·王风》里的《黍离》那篇,跟《史记·宋世家》里保存的《麦秀》之歌,讲的是相似的故事。司马迁在《宋世家》里写道:
其后箕子朝周,过故殷虚,感宫室毁坏,生禾黍,箕子伤之,欲哭,则不可;欲泣,为其近妇人,乃作《麦秀》之诗以歌咏之。其诗曰:“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僮兮,不与我好兮!”所谓狡童者,纣也。殷民闻之,皆为流涕。
——《史记·宋世家》
箕子是亡国之君商纣王的庶兄。纣王嬖爱妲己,胡作非为,箕子曾多次对他的失德进行劝谏。无奈纣王不从,才终于成全了武王兴周,天下鼎革。西周代商之后,箕子获封宋国,延续殷商余脉。
据说,他身为诸侯,在前往朝觐周天子的途中经过殷墟,眼前的断壁残垣、离离荒草令他想起了纣王拒谏以致亡国的恨事,于是感慨赋诗,便成了这首《麦秀》。
从古到今,许多人跟向秀一样相信,历史有过惊人的轮回:许多年后,亲手埋葬了殷商王朝的周人也品尝到了跟箕子一样的悲伤。
一位不知名的周朝大夫在平王东迁洛邑之后又再回到镐京,而故都的荒凉与当年箕子在殷墟所见者一般无二。于是他模仿箕子的旧作,写成了下面这首《黍离》: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诗·王风·黍离》
关于《黍离》的这个故事,最早是《毛诗传》说出来的。《毛传》的原话如下:
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
——《毛诗正义》
实事求是地说,诗歌的内容本身并不能印证主人翁的身份就是《毛传》说的“周朝大夫”,而在其他传世文献中也遍寻不着可以佐证这一身份的相关记载。
《毛传》讲的这个故事,与其说是对《黍离》的诞生经过的考索,倒不如说是一个先知式的断言,而这种断言在《毛传》解说《诗经》的不少篇目中都出现过。
做这种断言的依据是什么?下面这种情况,我认为出现的可能性不大:
即是说《毛传》是通过某些我们所不知道的历史文献的记载锁定了《黍离》这首诗的主人翁是一位周朝大夫,而借以锁定人物身份的这些历史文献却遗憾地没能跟《毛传》一块儿流传到今天。
如果事实真是这样,那么《毛诗序》似应指实主人翁姓甚名谁,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以一句“周朝大夫”泛泛带过。
看起来,另一种可能性似乎更大些。那就是这个身影模糊的“周朝大夫”乃是基于下述推理而想象出来的人物形象。
《黍离》是《诗经·王风》的第一篇。而在十五国风中,《王风》又是极其特殊的一个。《毛传》解释说,“王风”的意思是东迁洛邑之后,周天子地位下降,权威崩溃,已经沦落到与列国诸侯等量齐观的地步,故此产生于东周王畿的诗歌也就不能再以“雅诗”视之,而要把它当作跟列国风诗性质相同的作品来看待。
无论这个解释是否准确命中了“王风”的元义,但它至少说明在毛亨、毛苌的意识里,这个词乃至以它以纲目的这一卷诗,饱含着世事变迁、盛衰更迭的感慨。
巧合的是,《黍离》既列于《王风》的卷首,“彼黍离离,彼稷之苗”的起兴方式又与《麦秀》的“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看起来颇为相似,这就不免使人联想——《黍离》会不会是某位东周作者凭吊旧都镐京的慨叹,就像许多年前,箕子凭吊朝歌的情境一样呢?
如果真像我还原的情景一样,《毛传》就是凭借上述推理来认定《黍离》该是一首吊古之作,甚至进一步推断它的作者该是一位东周大夫,那这种推断恐怕不太可靠。因为《黍离》所描写的情境与《麦秀》大不相同。
《麦秀》只有四句,“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我们不妨认为是箕子偶然经过朝歌时目睹的情境。
可是,当我们套用这个故事,推论出“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彷徨不忍去”的时候,《黍离》中的这三章描写就很难解释了: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
从破土发芽到开花吐穗,再到结出丰收的果实,难道这位周朝大夫要在残破的故都彷徨一季之久吗?
《毛传》不是说他像入京朝觐、行色匆匆的箕子一样“行役至周”,身负使命吗?
《麦秀》所兴起的诗情最终萃聚于“彼狡僮兮,不与我好兮”两句。这两句诗里出现了两个人物,一则为“我”,二则为那个“坏孩子”。
诗人的感叹聚焦在“我”跟“坏孩子”之间不和睦的关系上。对殷商王朝而言,“我”(即箕子)和“坏孩子”(即殷纣王)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故而彼此关系的决裂自不免令人联想到王朝覆灭的命运。
和《麦秀》不同,《黍离》兴起的诗情,其所指向的该是“我”的孤独: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这两句虽是对言,意思却偏在“不知我者”一边。正因为觅不到知音,不为人所理解,“我”才要向天呼唤:“天哪,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言下之意是:“你总该知道吧?”
为什么“我”有这么强烈的孤独感?
让我们来复原一下诗歌的场景:“我”看见田野里的庄稼从破土发芽一路吐穗结实,心里不但没有一点儿丰收的喜悦,反而尽是忧郁沉重。
要是换了陈忠实笔下那个一天不下地做活儿就浑身别扭的白嘉轩,他能理解这份儿忧郁吗?我想不能吧。不但他不能,但凡像他一样老实本分的庄稼人,谁能理解?
于是《黍离》讲述的故事就呈现出这样一幅奇异的场景:“我”跟那些庄稼汉一样终年混迹于陇亩之间,看着庄稼发了芽,看着庄稼开了花。丰收之后人人都欢天喜地,只有“我”熟视无睹,满怀忧伤。
这该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说到这儿,我倒是想起了《史记》里的另一段记载:
陈涉少时,尝与人庸耕。辍耕之垄上,怅恨久之。曰:“茍富贵,无相忘!”庸者笑而应曰:“若为庸耕,何富贵也?”陈涉太息曰:“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史记·陈涉世家》
燕雀都一门心思埋头在地里啄食儿,鸿鹄的眼里却只有辽阔的天空。他不感慨孤独,向天而叹,又能怎么做呢?
当然了,提到这个故事,并不是说我要跟《毛传》打擂台,去指实《黍离》的作者该是陈胜。
我的意思是,当诗人喊出“悠悠苍天!此何人哉”的时候,他的心境很可能跟感叹燕雀鸿鹄的陈胜是相似的。诗解到这儿,评论的工作其实就该结束了。再往前跨一步,就怕成了画蛇添足。
—THE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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