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与陈涉：“仓中鼠”与“田中鼠”的对决

伏尔泰说过：“人类最宝贵的财富是希望，希望减轻了我们的苦恼，为我们在享受当前的乐趣中描绘出来乐趣的远景。”

上中学时，学习《史记·陈涉世家》，仅仅是为了高考而将其作为一篇文章而对待。当若干年后，再读此篇，读到“陈涉少时，尝与人佣耕，辍耕之垄上，怅恨久之，曰：‘苟富贵，无相忘’陈涉太息曰:‘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时，尤其是读“怅恨良久”时，感触颇深——在一般人眼中，一个佣耕、一个“田中鼠”，亦配做“富贵”梦、亦可怅恨良久么！

与辍耕龙上发感慨的陈涉类似，还有一个曾经的平民（黔首）发过“仓中鼠、厕中鼠”的感慨。读《史记·李斯列传》，犹如一本正史版的“黄粱梦”——历史上，李斯一生命运的跌宕起伏，犹如过山车一样，其精彩程度远甚于所谓的“黄粱梦”。

李斯是楚国上蔡人，年轻时为郡的小吏。其为小史时，产生了“仓中鼠、厕中鼠”的感慨：其看见厕所中的老鼠吃不洁净的食物，看到人和狗都很害怕；又看到仓库中的老鼠，住在大厦之中，不仅食物无忧，亦不用害怕人狗。看到这些现象后，李斯感叹道：“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于是，李斯为了成为“仓中鼠”，跟着荀况学习帝王之术。学成后，想到楚王不足于成事，六国皆弱，没有建功的机会，想到秦国寻找建功立业的机会。在向荀况告别时，说道：“……故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

果不出李斯所料：李斯到秦国后，其才华得以充分发挥，对秦始皇完成一统天下中起到了巨大的作用，同时，在秦统一后，以及废封建、实现郡县制，对秦朝法度、律令的制定，亦是出自于李斯：与韩非作为集法家理论大成相相对，李斯作为集法家实践于大成者，对于奠定实行两千余年的古代制度无疑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李斯之所以受到秦始皇的重视，正是在于在于秦始皇和李斯都认为：在李斯的建议下所构建的制度，是构建了一座保证秦朝的皇帝能够传之二世乃至千世、万世的大厦！

李斯辅佐秦始皇一统天下、为秦国制定法度、律令的同时，李斯的人生亦达到顶峰：其自身不仅成为了秦国的丞相，同时，“斯长男由为三川守，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诸公子。三川守李由告归咸阳，李斯置酒于家，百官长皆前为寿，门廷车骑以千数”；李斯自己亦感慨曰：“当今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可谓富贵极矣”：李斯凭借自己的努力奋斗，不但由楚国的小吏华丽变身为最为富贵的人臣——“仓中鼠”，就连其家族，其子女均成为了“仓中鼠”！

秦王赢正实现天下一统，之所以自称为“始皇帝”，其目的在于将秦朝的制度传于二世、三世乃至于千世万世；同时地，李斯作为“仓中鼠”，自然亦想其子均为“仓中鼠”并且能够传之子子孙孙——最终，悲剧要发生了——

何谓无欲则刚？只要有欲望，就会有软肋：李斯欲保证其成为“仓中鼠”且欲其子子孙孙均成为“仓中鼠”，就成为了他的软肋；而秦二世胡亥与赵高成功地利用了他的软肋：在秦始皇死后，逼迫李斯篡改遗诏时，赵高曰：“扶苏刚毅而武勇，信人而奋士，即位必用蒙恬为丞相，君侯终不怀通侯之印归於乡里……”，意思是如果扶苏当了皇帝，其必然用蒙恬为丞相，必然影响到李斯的权力与地位，进而影响到李斯的富贵。

李斯帮着赵高篡改了遗诏，胡亥成功的继承成为了秦二世，李斯名义上仍为丞相；然并卵，在那个“指鹿为马”的赵高成功的忽悠下，秦二世仍“不坐朝廷见大臣，居禁中。赵高常侍中用事，事皆决于赵高”。

于是，获得了晋见二世专利的赵高，将李斯构陷入狱，且称李斯与其长子李由谋反，将其宗族宾客全部逮捕。在审理李斯时，赵高让人假装成御史、谒者、侍中讯问李斯；李斯一说实情，就对其严刑逼供；后秦二世真的派来使者讯问李斯时，李斯仍然以为是赵高的人假装而不敢说出实情，承认了谋反的罪名。

二世二年七月，判李斯“具五刑”（指具备五种刑罚，《汉书·刑法志》记载，对被判处夷三族罪者，先施之墨劓之刑，又斩左右趾，再以笞杖杀之，然后割下首级并悬之于木，最后将尸体剁成肉酱），论腰斩咸阳市。监行刑时，李斯出狱，与其中子俱，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被夷三族。

每每读到李斯“若复牵黄犬”那句话时，总是有一种莫名的心酸：在雄才大略的始皇帝面前，李斯可以说是呼风唤雨、言听计从，儿子娶公主、女儿嫁王室，其富贵极也；但在猥琐无能的二世皇帝面前、在指鹿为马、“刀笔吏”出身的寺人（阉人）赵高面前，在被构陷谋反之时，却连陈述事实、自证清白而不得——最终落得被腰斩于市、夷三族的结局：犹如其同学韩非作《说难》而不能摆脱自身之难一样，为构建秦帝国大厦做出了重要贡献的李斯，连自身的清白与性命都不能保住，人世间的滑稽和荒唐，莫以此为甚！

黄粱梦毕竟是小说与神话，但相对于李斯跌宕起伏的命运，黄粱梦中卢生的传奇又算得了什么！关于李斯的才能及在秦朝一统天下、关于构建大秦帝国的的作用、关于李斯人生巅峰的富贵与恣意，《史记·太史公自序》中，太史公在介绍为什么写《李斯列传》时，说：“能明其画，因时推秦，遂得意於海内，斯为谋首。作李斯列传第二十七”。

事实上，每个朝代的“仓”都是固定的、局部的，其所能够养活的老鼠的数量是一定的，更多的老鼠都只能成为“厕中鼠”或者“田中鼠”；但成为“仓中鼠”大抵是所有老鼠共同的梦想——都想当“仓中鼠”，自然而然避免不了老鼠之间成为“仓中鼠”之间的矛盾和争斗。比如，当着李斯达到人臣可以达到的富贵顶点、其子均以成为“仓中鼠”之时，赵高与李斯篡改秦始皇的遗诏，胡亥继位成为秦二世之后的第二年，当初那个辍耕垄上感慨“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的陈涉，在被適戍渔阳，路过大泽乡、因大雨道路不通而将误期的情况下，决定造反。在煽动或者说忽悠戍卒造反时，陈涉发出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感慨；于是，在陈涉首义之后，天下响应，那个依靠“虎狼之师”而灭六国并天下的强大帝国，似乎瞬间灰飞烟灭——秦始皇和李斯认为能够保证秦朝皇帝传之二成乃至千世万世的大厦，在仅仅传了二世半之后就料轰然倒塌（窃以为，秦朝应为传了二世半，因子婴继位时仍为皇帝，只是在称帝不久改称为秦王，故可称为“半世”）！《史记·太史公自序》中，太史公在介绍为什么写《陈涉世家》时，对于陈涉在天下灭秦中的作用给予了高度评价，将其作为天下灭秦的开端：“桀、纣失其道而汤、武作，周失其道而春秋作。秦失其政，而陈涉发迹，诸侯作难，风起云蒸，卒亡秦族。天下之端，自涉发难。作陈涉世家第十八”。

秦朝的兴亡，李斯与陈涉这两个平民百姓无疑有着重要的作用：李斯帮着秦始皇统一了天下、奠基了秦朝的法度、律师令制度，成为“仓中鼠”之后并欲将传之于子子孙孙、欲将王侯将相宁之种传之于子子孙孙；而陈涉在田间耕种之余做着“苟富贵”的“鸿鹄之志”之梦。但是，仅凭陈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天问”，不仅证明了“王侯将时候”可以无种，而且毁灭了始皇帝及李斯们“有种”之梦。

一部《史记》，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了秦朝末年的特征：大家都争着抢着成为“仓中鼠”；成为了“仓中鼠”的，欲使“仓中鼠”“有种”而传之子子孙孙。而“田中鼠”、“厕中鼠”，则拼命欲证明“仓中鼠”无种而取而代之。“田中鼠”、“厕中鼠”成为了“仓中鼠”之后，则又成为一种新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