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雀

他灭我欺我,却又说他爱的一直是我

发布时间:2022/9/10 17:26:43   

我只是个小泼皮无赖,长姐是我顶嫉妒的人。她舒雅端方,值得世间所有美好的词语形容。而现在,她疯了,脚腕上锁着黑重铁链,抬起脏手想擦去我的眼泪。

有道是:世间极悲之事,莫过在秦楼楚馆逮到自己情郎。

我就不一样了,我逮到了自己失踪已久的长姐。

那夜云遮薄月,雾漫山岗。

我于旖旎中推门进去,铺天盖地的迷情香辣得我眼睛痛。

——这就是人解决三急后走错门的悲哀:弥漫青纱帐下,女人举着纤细小脚,和着男人肥黄脊背成弓……我边念叨「阿弥陀佛」边往外退,依然忍不住透过指缝瞅上两眼活春宫。

——当下我便给了自己俩嘴巴。

女人脚踝上艳红的编织绳缠着块四不像的石头,铁锤样冲我眼睛砸了下来,疼得我连睁开的力气都没了。

——那不是我赠给长姐宋秋妤的么?

我冲进屋薅住那个男人的头发,把他从床上拽下来胖揍。

榻上的宋秋妤抱膝蜷成一团,乌黑长发瀑布般披散,她光洁锁骨上遍布着触目惊心的咬痕。她没有情绪,抬头时眼里带些不正常的呆滞。

我嗅到她体内散发出来的、甜腻到令人绝望的香味。

是底也伽。

她到今天还在服用着那乌黑一坨、编织幻境、令人成瘾的东西!

宋秋妤瞧见我,眼神陌生,因欢好而略显红扑的脸上带着些茫然,又习惯性挤出一丝谄媚。

我扑上去摁住她肩头,一字一句,咬牙切齿:「是我啊,宋翠,你还认得吗?长姐。」

宋秋妤曾是我顶嫉妒的人。

她是高门小姐,我是平民丫头;她乃正妻嫡出,我是宋国公一夜风流的产物;她知书达理,我十六岁前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她温雅贤淑,我打小在乡野厮混,若不梳女子发髻,安能辨我是雌雄。

我生于蓬城姜村,三岁没娘。早年宋公漫游至此,我娘给他端碗饺子,他见色起意,直接将我娘摁在桌上强要。

——完事后打赏枚玉佩就没然后了。

姜良是姜村有名的破落户,成天躺在田埂上叼根狗尾巴草晒太阳,饥馑年间便纠结一伙马贼跑邻村打家劫舍。劫到东西却不私吞,都分给乡人,故乡亲们虽怨他游手好闲,却也不恨,提到总笑骂声「小泼皮!」

姜良待我尚可,得了白面馍馍总挑最大的给我,有时还将我强抱到马背上「驾」的一声纵马疾驰。我是又挣扎又谩骂又诅咒,还梗着脖子叫嚣「有种弄死我」。他总打声口哨,轻蔑叨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成,我是燕雀、乌鸦。可姜良如今都是雍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了,怎的跟我厮闹起来仍一副泼皮嘴脸,没个正形?

我被宋公接入府时年方二八。

本来我是被强抢去暖床的,幸亏宋公及时发现了他送我娘的那枚玉佩(难为他还认得),不然指不定要上演什么狗血桥段。

这事跟姜良还有点关系。

姜良率领的马贼劫富济贫,可柿子总得捡软的捏,人家偏要劫到邻村王大头府上。

大头武举出身,他家莫说家丁,连丫鬟都能比划两下——那胜率……不提也罢。

姜良的辩解是:王大头脑满肠肥,瞧着三四百斤,摸一把能薅下半斤油来,谁想竟是个灵活的胖子?

是以姜良一行全军覆没。

不过姜良也挺有种,溃逃时一声令下让兄弟们先跑,自己则被光荣擒捉。

马贼二把手夏义就像他名字一样义气,姜良被捉后他义愤填膺一阵演说,说得兄弟们是热血沸腾热泪盈眶,举着拳头嗷嗷叫:不救出姜良,我等誓不为人!

他们在跳大神吗?第一次正面刚都全军覆没了,第二回还上,是不是傻?

我就不一样了。

我会智取。

据说那好色的王大头要强纳第二十一房小妾——姑娘要死要活的,光井就跳了十八回。

我跟姑娘交换:喏,我这人口味独特,就爱王大头这款五花肉,我替你跟他。

姑娘当场给我磕了十八个响头。我大义凛然盖头一盖,谁也瞧不见我。

我到王宅成亲入洞房,趁王大头不注意往他杯里下蒙汗药——被当场抓获。

我正慌得一批呢,那王大头贱兮兮扒拉我衣裳笑:「娘子好兴致,连媚药都带来了。嗳——莫不是怕为夫榻上体力不支?莫担心,为夫是武举出身,一会管保弄得你锦被扯碎,快活到要升天!」

——接着他为了证明自己,赶地上做了八十个俯卧撑。

等他嗨呦嗨呦起来,我一壶蒙汗药给强灌下去。「啊!娘子——」他卡着脖子涨红着脸咳几声后双腿一蹬,「咣当」晕过去了。

我鬼鬼祟祟打他腰间摸出把钥匙,蹑手蹑脚窜到水牢,放出姜良。

就这么简单。

我摸去水牢,看见姜离时,脏水没了他半截身子,漂满了白的绿的浮沫,像人吐出来的一样。

姜良满脸血污,双手被铁链锁着。他的头颅像打皲裂皮肤上长出来的脓包,与污秽融为一体。看得我眼睛都酸了。

姜良双腿伤得很重,人像根面条搭在我身上。

月亮打树稍升上来,玉盘般悬于天际。我将姜良搁浅溪里清洗伤口。

他醒了,见着穿了喜服的我大惊:「怎穿成这样?」

「还不是为了救你?」

「他碰你了?」

我侧头看,发现左肩衣裳滑落片许,便存心逗他:「是啊,为了救你,我连身子都豁出去了。无所谓啊,反正你老说我糙,嫁不出去。」

姜良看我的目光渐趋哀伤,狠锤着水面。他咕哝:「他碰你我一定会杀了他!」

姜良的头低垂了一小会儿,猛地扑上来将我死死抱住。

他将头埋入我肩窝,「没事的,」他说,「嫁不出去我娶你。」他在我耳边一字一句,「我不会一直做马贼,我会让你过上最好的生活。往后你跟着我,嗯?」

我吃了一惊。

我、我有点紧张。

我想跟他说我是开玩笑的,不过他这么当真,我要把实话说出来,他气抽过去怎么办?

于是识相闭嘴。

那晚落在他眸中的月亮,还真是圆哪。我闭上眼,他像头发了疯的饿狼样撕咬我的嘴,我脑海一片空白,他伸手解我衣衫,被我挣扎打了一耳光才住手。我红着脸抱住双腿坐在青石上,他在一旁喘着粗气嘿嘿笑,我拿石头砸他他也不躲。

那夜我耳边萦绕的尽是些哗哗水声,而今却再听不到了。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

我王大头给弄死了。不是蒙汗药剂量不对,是我灌水太猛,他呛死了。

救了姜梁后,我立刻脚底抹油开溜。

我苦哈哈端着破碗,扮成乞丐流窜过兖州、安州、胡城……最终窜到宋公属地:锦城。

——不幸被巡逻士兵逮住了。

人家百般盘问,我因有案底东拉西扯说不清楚,就被当成细作交给宋国公。

结果宋公上上下下打量我几眼:这就是个穷山沟沟出来的傻娘们嘛!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长挺好看,洗干净送我房里去!

片刻后我俩就在一阵尴尬的沉默中相认了。

我衣衫不整闷叫了一声「爹」后,顺利成了宋公家小姐,麻雀变凤凰。

可宋公那些小妾啊,一个个的嘴比七月发了酵的茅厕还臭,说我名义上是宋公女儿,实际是姘头。

是以一月内,就有十二个小妾被我抽了嘴巴子。我也因此被罚跪祠堂,理由是殴打小娘,不敬尊长。

但宋公唯一的嫡女宋秋妤就不这样。

我至今都还记得初见宋秋妤的光景:她端坐明堂,脊背挺得笔直,一身淡蓝罗裙,双脚并拢侧向一边。光晕打她身后洒下,给她镶上层金边。我欠身唤「长姐」,她冲我微笑颔首。双眸对视间我脑海跃出了一句诗:荣耀秋菊,华茂春松。

也便在那刻,我明白了什么叫大家闺秀。

宋秋妤接过丫鬟递来的青碧色玉搔头搁我掌心:「翠妹妹远道而来,姐姐也未来得及准备,这簪是圣上御赐的,就赠给你,万望莫要嫌弃。」

那时,一向大大咧咧的我竟至沦陷在她黄莺般的声音里,恼恨自己不识规矩,不曾准备什么礼物。我忙摘下手上绑了怪石的红绳,磕磕绊绊:「喏,这是姜良送我的,也望姐姐不、不嫌弃。」

在座女眷都拈方小帕轻笑起来,宋秋妤看出我的窘迫,视若珍宝般将怪石攥于掌中:「翠妹妹有心了,我此生都未收过如此珍贵的礼物,定当时刻带着不离身。」

我诧异抬头,只觉着她面上的笑,如冬日暖阳般令人目眩神迷。

如今再想,对我来说,姜良所赠,从来都珍贵过万金。倒是我将这份珍贵轻予了人。

日后姜良倾心于她也都是自然的事。

入宋公府第三年,天下大乱。

——雍国君主雍惠帝是个傻子。

先帝爷是个狠人,为让傻儿子坐稳江山,杀尽宗族男丁。

结果是万万没想到啊,这傻儿子不孕不育。

江山差不多完蛋了。

宋公是雍太后亲弟弟,即国舅爷。他把持朝政,挟天子以令诸侯。

世人说他是曹操董卓——可拉倒吧,他哪有那本事?

他只想弄权,不想治国。花钱可以,干活没门。不过没关系,将傻皇帝哄好就行。至于朝政,划拉两下算球。

他纯粹是占着茅坑不拉屎。

这光景被远居漠北的西戎人发现了:嗬!中原这么多草包啊?那凭什么他们占着草肥水美的地方,我们就得搭个帐篷,每天风吹日晒?来啊!兄弟们!抄家伙!把他们抢了!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

雍人承平日久,有点娘炮,没打过人家。

半年间,西戎连下雍国三十三城,攻占都城釜阳,雍国王公贵族被迫南渡。

丢人啊。

脸皮厚如宋公,心里也有数。

于是他支棱起来了!他现在是回望故国,涕泪并流,动不动就摆出一副「栏杆拍遍、楚剑吴钩」的架势。跟门客交流时,那更是狂拍大腿:「楚虽三户能亡秦!岂我堂堂雍国空无人!别拦我!让我殉国!」

我递把剑给宋公,说阿爹,你要么提剑出关收复失地,要么抹脖子一了百了,别在这儿瞎吵吵。

宋公铁青着脸接剑,下一秒就抡圆了砍我:「我砍死你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我绕院里一棵古松走,探出脑袋嬉皮笑脸:「阿爹,你看哪,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也尝了好多年呢,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啊。」

宋公捋胡子道:「妙极、妙极!」

——然后便心安理得地吟诗作赋逛青楼了。

我就不一样了,我密切关心战况,常去请教我那学富五车的长姐。

精忠报国轮不上我,我只是有点担心,姜良还在北方蓬城,他跟夏义那窝马贼怎样了?

当日我出逃狼狈,都未来得及告别。事后又恐连累他们,万般相思萦绕于心,也只能望而止步。

不久北地传来战报:西戎剽悍,势如破竹。蓬城周遭城池接连失陷,孤城困守。再六月,蓬城失守。西戎人破开城门,屠尽一城老小。

时有豪士评说:蓬城之役,以五千残甲独对西戎三万虎狼之师,苦撑六月至弹尽援绝,虽败犹荣。

史册载:蓬城之役,拖住西戎南征步伐,鼓舞北地将士士气,给雍王朝以喘息之机,是雍国与西戎之战的转折点。

我便有些好奇和景仰,蓬城之役,是哪路英雄坐镇,他可安好?

后来我打长姐处得知当时蓬城牧乃季时忠,可在西戎兵临城下时,他着女装出逃,连夜狂奔八百里,率众抵御西戎的,是季时忠帐下一员猛将,名唤姜良。

姜良?

我后退几步,「咚」地砸在椅子里,忍不住搓手自言自语:「是了,我便知晓,是了。」

回神时,我发觉自己竟已喜极而泣。

长姐宋秋妤以无比倾慕的眼神盯着姜良名字,脸颊红扑扑的。她莞尔一笑,轻声:「雍国溃败至此,世间唯他一人乃真英雄也。」

「他啊……」我耸耸肩,将漫不经心的样子做了个十足十,「他还行吧。」

提到姜良,我该有十天十夜话说。

偷鸡摸狗、钻人篱笆,窝在马贼窝里打架……又或者我狂啃他的白面馍馍,他伸手拨我鬓边长发,说阿翠,相信我,往后你会着五彩锦绣,每天都有吃不完的鸡腿。他强拽我上马,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之上驰骋,他搂我腰肢,说阿翠,你知道吗?千年前,始皇曾在各地修驰到直通咸阳,何等威风!如今古迹不见,荣光不存,千秋功业万里沙,千载人间百年身,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我打个口哨:「呦!阿良也胸怀大志呢!」

那时姜良目光灿灿如星火:「阿翠,我在等一个机会,一个天下大乱的机会。」

我:「那到时我还有馍馍吃么?」。

姜良「嗖嗖」剃了我头两下:「你懂个屁!」

至于那个季时忠……我有些耳熟,后得知乃两江总督,升官了。

有些反胃。

上月初三,宋秋妤身子不适,我到宋公房里唤他,巧不巧窥见桩美事——宋公同一男一女两侍者在榻上厮混。

男侍遍体鳞伤,蜷着哀哀告饶。宋公一脸猥琐,叫人剥光他们,再用红绸将他们双脚吊起来。

宋公端碗乌黑药膏喂向二人:「可儿乖,这是底也伽,波斯泊来的好物,逍遥赛神仙呢。」

底也伽的味道打门缝散逸出来,有些甜腻,香得诡异。我恶心极了。

服药后的女侍好似喝醉了,她蜷缩的身子舒展开来,像只无力护住肚子的刺猬。宋公嘿嘿两声,像只被剃了毛的、蠕动的公猪,山一般压在她身上。

我看见那纱幔里垂出一只手,腕上缠着条红色编织绳。

同我有过的,一模一样。

我问门客,底也伽是何物。门客讳莫如深,遭不住了才坦言:那是种开在波斯的毒花,季时忠打蓬城进贡来的,王公贵族里已风靡了。此花风干后可制成药丸,服之如临仙境。缺点是易成瘾,易生癔症。为缓解瘾癖,让人做什么都成。

门客暧昧笑:服了底也伽的便不再是人了,只要你有它,人就会像狗一样爬过去……

我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后来我某日去后花园,瞧见几个家丁鬼鬼祟祟抬着个蒙白布的东西,说是废木材。直到他们将那东西投到东门隐蔽处的深井里,我才瞧见白布下一角系着的红色编织绳,不觉大恸。

隔天我在给宋秋妤端茶碗的路上瞧见宋公,本能往回走,听得他在身后唤:「翠翠你怎么走那么快?阿爹有话同你说。」

「翠翠啊,阿爹给你说了门亲事。季时忠——你知道吧,两江总督,爹一手提拔的,咱的人!他看上你了!这人不错,给咱家送了不少好东西,你虽是庶女,但……」

「底也伽和那俩小童也是他送的吧?」

宋公尴尬搓手:「这你都知道了。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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