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奎律髓刊误卷二十五　拗字类

宋紫阳方虚谷先生原选　河间纪晓岚先生批点

拗字诗，在老杜集七言律诗中谓之吴体。老杜七言律一百五十九首，而此体凡十九出。不止句中拗一字，往往神出鬼没，虽拗字甚多，而骨骼愈峻峭。今江湖学诗者，喜许浑诗“水声东去市朝变，山势北来宫殿高”、“湘潭云尽暮山出，巴蜀雪消春水来”，以为丁卯句法。殊不知始于老杜，如“负盐出井此溪女，打鼓发船何郡郎”、“宠光蕙叶与多碧，点注桃花舒小红”之类是也。如赵嘏“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亦是也。唐诗多此类，独老杜吴体之所谓拗，则才小者不能为之矣。五言律亦有拗者，止为语句要浑成，气势要顿挫，则换易一两字平仄，无害也。①但不如七言吴体全拗尔。

纪批：拗字各类皆有，何必别出一门。　又：①此亦有定法，非随意换易也。饴山老人《声调谱》言之祥矣。虚谷此序，于拗法尚未尽了了也。

五言

已上人茅斋 　　 　　 　　 　　杜工部

已公茅屋下，可以赋新诗。枕簟入林僻，茶瓜留客迟。江莲揺白羽，天棘蔓青丝。空忝许询辈，难酬支遁词。

原批：入字当平而仄，留字当仄而平，许、支二字亦然。间或出此，诗更峭健。又入字、留字乃诗句之眼，与揺字、蔓字同，如必不可依平仄，则拗用之，尤佳耳。如“云散灌坛雨，春青彭泽田”，亦是。

纪批：此又见四十七卷释梵类，评语不同。　又：此论双拗法是。

暮雨题瀼西新赁草屋

欲陈济世策，已老尚书郎。不息豺虎斗，空惭鹓鹭行。时危人事急，风逆羽毛伤。落日悲江汉，中宵泪满床。

原批：济世策三字皆仄，尚书郎三字皆平，乃更觉入律。豺虎、鹓鹭又是一样拗体。时危一联，亦变体也。

纪批：上句二四不谐，下句第三字必用平声以救之，亦是定格。此变双拗，乃济、尚二字回换，非三平、三仄之谓。

上兜率寺

兜率知名寺，真如会法堂。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庾信哀虽久，何颙好不忘。白牛连远近，且欲上慈航。

原批：此寺栋宇自齐、梁至今，则所用自字决不可易，亦既工矣。江山有巴蜀，有字亦决不可易，则不应换平声字，却将巴字作平一拗，如“诗应有神助”、“吾得及春游”亦是。

纪批：又见四十七卷释梵类，评语不同。又：此乃巴蜀，巴字不可易，以有字拗之耳，下说非是。　又：此单拗法。单拗者，本句三、四平仄互换也，惟用于出句，不用于对句。

酬姚校书 　　 　　 　　 　　　贾浪仙

因贫行远道，得见旧交游。美酒易倾尽，好诗难卒酬。公堂朝共到，私第夜相留。不觉入关晚，别来林木秋。

原批：易、难二字拗用，句意俱佳。尾句入、林字亦拗。诗人如此者多。

早春题湖上友人新居

近得云中路，门长侵早开。到时犹有雪，行处已无苔。劝酒客初醉，留茶僧未来。毎逢晴暖日，惟见乞花栽。

纪批：二首俱重出。

门不当官道，行人到亦稀。故从飡后出，多是夜深归。开箧收诗卷，扫床移卧衣。几时同买宅，相近有柴扉。

原批：前篇客字、僧字拗对，诗家甚多。后篇收诗前句不拗，只“扫床移卧衣”拗一字。扫字既仄，即移字处合平，亦诗家通例也。

纪批：此亦单拗法。又有一字双救者，如“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是也。

次韵杨明叔 　　 　　 　　 　　黄山谷

全徳备万物，大方无四隅。身随腐草化，名与太山俱。道学归吾子，言诗起老夫。无为蹈东海，留作济川桴。

原批：腐草之腐，不容不拗，缘一定字不可易，如备万物、无四隅亦然。所以选此诗者，不专为拗字而止。身随腐草化，所谓语小莫能破。名与太山俱，所谓语大莫能载。“身在菰蒲中，名满天地间。”“九鼎安磐石，一身转秋蓬。”皆是也。五首选一。

纪批：起二句是拗字，次句自应二平。腐草化得和三仄，乃正格。以为拗字，谬甚。此真腐陋之见。山谷本意不如此。

次韵答高子勉

雪尽虚檐滴，春从细草回。徳人泉下梦，俗物眼中埃。久立我有待，长吟君不来。重玄锁关钥，要待玉匙开。

原批：十首摘一，以我对君，虽非字之工者，亦见拗句之健。起句十字言景，中四句皆言情，岂近世四体所得拘？黄、陈诗有四十字无一字带景者，后学能参此者几人矣。“徳人”谓东坡。

纪批：亦不必定不言景，此等总是方隅之见。

别负山居士 　　 　　 　　 　　陈后山

田园相与老，此别意何如。更病可无醉，犹寒已自和。高名胡未广，诗句尚能多。沙草东山路，犹须一再过。

原批：更病可无醉，所用可字不容不拗。此诗全在虚字上着力，除田园、沙草、山路六字外，不曾粘带景物，只于三、四个闲字面上斡旋妙意，其苦心亦已甚矣。

纪批：可字仄，而下句第三字不以平声救之，却是失调，不可标以为式。　又：晚唐诗敷衍景物，固是陋格。如以不粘景物为高，亦是僻见。古人诗不如此论。

寄答李方叔

平生经世策，寄食不资身。孰使文章著，能辞辙迹频。帝城分不入，书札诇何人。子未知吾懒，吾宁觉子贫。

原批：帝城分不入，分字不可不拗。又此诗四十字无一字黏景物，惟赵昌父能之。《汉书﹒陈咸传》：“咸滞于郡守。时王音辅政，信用陈汤。咸数赂遗汤子，书曰：”。诇，《汉书》注：侦伺也。栎按：诚斋《送人下第》云：孰使文章太惊俗，何缘场屋不遗才。即用后山此诗三、四一联句法意度，然皆老杜“文章憎命达”之遗意。

纪批：此亦失调，不可训。　又：此自称栎者为谁？然则此书经后人之附益多矣。

七言

题省中院壁 　　 　　 　　 　　杜工部

掖垣竹埤梧十寻，洞门对雪常阴阴。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腐儒衰晚谬通籍，退食迟回违寸心。衮职曾无一字补，许身愧比双南金。

原批：此篇八句俱拗，而律吕铿锵。试以微吟，或以长歌，其实文从字顺也。以下吴体皆然。“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此等句法惟老杜多，亦惟山谷、后山多，而简斋亦然。乃知江西诗派非江西，实皆学老杜耳。因附见于下：“清江碧石伤心丽，嫩蕊秾花满目斑。”“珠帘绣柱围黄鹤，锦缆牙樯起白鸥。”老杜也。“头白眼花行作吏，儿婚女嫁望还山。”“青春白日无公事，紫燕黄鹂俱好音。”“钓溪筑野收多士，航海梯山共一家。”“旧管新收几妆镜，流行坎止一虚舟。”“霜髭雪鬂共看镜，萸糁菊英同送秋。”山谷也。“语鹊飞乌春悄悄，重帘深院晚沉沉。”“来牛去马中年眼，朗月清风万里心。”“问舍求田真得计，临流据石有余清。”“熟路长驱聊缓步，百全一发不虚弦。”后山也。“寒食清明愁客子，暖风迟日醉梨花。”“前江后岭通云气，万壑千岩送雨声。”简斋也。东坡亦有之：“白砂碧玉味方永，黄纸红旗心已灰。”“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扇旧因缘。”如欧阳公“金马玉堂三学士，清风明月两闲人”，皆两句中各自为对，或以壮丽，或以沉郁，或以劲健，或以闲雅。又观本意如何，予亦不能悉数，姑举一二，更不别出。

纪批：三、四天然深妙。　又：吴体与拗法不同，其诀在每对句第五字以平声救传，故虽拗而音节仍谐。　又：以此种句法为学老杜，杜果以此种为宗旨乎？博引繁称，徒增支蔓耳。

愁

江草日日唤愁生，巫峡泠泠非世情。盘涡鹭浴底心性，独树花发自分明。十年戎马暗南国，异域宾客老孤城。渭水秦山得见否，人今罢病马纵横。

原批：南国一本作万国，说如前。

纪批：此诗殊无可采。　又：此四首皆吴体，全不入律，与前首用拗法者不同。

昼梦

二月饶睡昏昏然，不独夜短昼分眠。桃花气暖眼自醉，春渚日落梦相牵。故乡门巷荆棘底，中原君臣豺虎边。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

暮归

霜寒碧梧白鹤栖，城上击柝复乌啼。客子入门月皎皎，谁家捣练风凄凄？南渡桂水阙舟楫，北归秦川多鼓鞞。年过半百不称意，明日看云还杖藜。

纪批：重出。

早秋苦热堆案相仍

七月六日苦炎蒸，对食暂餐还不能。毎愁夜中自足蝎，况乃秋后转多蝇。束带发狂欲大叫，簿书何急来相仍。南望青松架短壑，安得赤脚踏层冰。

原批：老杜诗岂人所敢选？当昼夜着几间读之。今欲示后生以体格，乃取吴体五首如此。他于《郑驸马宴洞中》、《九日》、《至后》、《崔氏草堂》、《晓发公安》等篇，自当求之集中。

纪批：此杜极粗鄙之作。以此求杜公，杜公远矣。　又：杜诗亦有工拙，须有别裁，不至效其所短。此等依草附木之说，最误后人。

题落星寺 　　 　　 　　 　　　黄山谷

星宫游空何时落，着地亦化为宝坊。诗人昼吟山入座，醉客夜愕江撼床。蜂房各自开户牖，蚁穴或梦封侯王。不知青云梯几级，更借痩藤寻上方。

纪批：意境奇恣。此种是山谷独辟。

落星开士深结屋，龙阁老翁来赋诗。小雨藏山客坐久，长江接天帆到迟。燕寝清香与世隔，画图绝妙无人知。蜂房各自开户牖，处处煮茶藤一枝。

原批：此学老杜所谓拗字吴体格，而编山谷诗者置《外集.古诗》中，非是。“各开戸牖”真佳句，恐以此，遂两用之。

纪批：无一句而连篇两用之理。此必后一首为初稿，前一首为改定之本，后人不知而存耳。　又：拗字与吴体不同。

汴岸置酒赠黄十七

吾宗端居怀百忧，长歌劝之肯出游。黄流不解涴明月，碧树为我生凉秋。初平群羊置莫问，叔度千顷醉即休。谁倚柁楼吹玉笛，斗杓寒挂屋山头。（休韵重。约斋识。）

原批：此见山谷《外集》，亦吴体。学老杜者，注脚四句可参看。必从吾宗起句，则五、六初平、叔度黄姓事为切。若止用百丈、暮卷起句，则吾党、田翁一联亦可也。

纪批：百丈二句对面衬出两人汴岸间坐，胜吾宗二句。三、四绝佳。　又：先言神仙可不必学，且与世浮沉，取醉为佳耳。初平二句不必定以吾宗字领出。且初平不姓黄，亦不当用吾宗。

题胡逸老致虚庵

藏书万卷可教子，遗金满籝常作灾。能与贫人共年谷，必有明月生蚌胎。山随宴坐画图出。水作夜窗风雨来，观水观山皆得妙，更将何物污灵台。

原批：末句一作“莫将世事侵两鬂，小庵观静锁灵台。”三、四谓赈饥者必有后，此理灼然。五、六奇句也，亦近吴体。又山谷《永州题淡山岩前》诗亦全是此体。

纪批：三、四好在理语不腐。此诗不甚入绳墨，略其玄黄可矣，不以立法。　又：二句凡近。此双拗，非吴体也。

寒食 　　 　　 　　 　　 　　　张宛丘

暗空无星云抺漆，邑犬吠野人履霜。岁云暮矣风落木，夜如何其斗插江。屋头眠鸡正寂寂，野县严鼓先逢逢。摩娑老面起篝火，春色床头酒满缸。

纪批：题有误，再校本集。峭拔而雄浑，与江西野调不同。

晓意

城头清角已三奏，树间眠鸠方一鸣。风霜凄紧雁南向，星河横斜天左倾。待旦枕戈无怨敌，将朝盛服非公卿。不如衲被蒙头睡，直至东窗海日生。

原批：宛丘吴体二首，皆顿挫有味，穷而不怨。盖谪黄州时诗也。

纪批：此篇后半不佳。　又：前拗后谐，亦是古法。前谐后拗，则非法。

闻徐师川自京师归豫章 　　　谢无逸

九衢尘里无停辀，君居陋巷不出游。满城恶少弋凫雁，对面故人风马牛。别后梦寒灯火夜，归来眼冷江湖秋。冯驩老大食不饱，起视八荒提蒯缑。

原批：谢幼槃之兄也。此吴体。

纪批：恶少一作少年。此句不甚可解。　又：结句苍莽。又：此拗律，非吴体。

饮酒示坐客 　　 　　 　　 　　谢幼槃

身前不吝作虫臂，身后何须留豹皮。劬劳母氏生育我，造物小儿经纪之。牙筹在手彼为得，块石支头吾所师。偶逢名酒輙径醉，儿童拍手云公痴。

原批：临川谢薖，字幼槃。兄逸，字无逸。二人俱入江西诗派。此学山谷，亦老杜吴体。三、四尤极诗之变态。

纪批：通体粗野，三、四尤甚。

张子公召饮灵感院 　　 　　　曾茶山

竹舆响肩橹哑呕，芙蕖城晓六月秋。露华犹泫草光合，晨气欲动荷香浮。给孤独园赖君到，伊蒲塞供为我修。僧窗各自占山色，处处熏炉茶一瓯。

原批：茶山曾公学山谷诗，有“案上黄诗屡绝编”之句。此其生逼山谷，然亦所谓老杜吴体也。此体不独用之八句律，用为绝句尤佳，山谷《荆江亭病起》十绝是也。茶山有一绝云：“自公退食入僧定，心与香字俱寒灰。小儿了不解人意，正用此时持事来。”深有三昧。

纪批：此首较雅。　又：杜已先有吴体绝句，不始山谷。

南山除夜

薫风吹船落江潭，日月除尽犹湖南。百年忽已度强半，十事不能成二三。青编中语要细读，蒲团上禅须饱参。儿时颜状听渠改蒲湘水色深挼蓝。

原批：合入时序诗中，以其为拗字、吴体，近追山谷，上拟老杜，故列诸此。

纪批：五、六、七句并粗野。

次韵向君受感秋 　　 　　 　　汪浮溪

向侯拄笏意千里，肯为俗弹头上冠。何时盛之青琐闼，妙语付以乌丝栏。日边人去雁行断，江上秋高枫叶寒。向来叔度倘公是，一见使我穷愁宽。

原批：翰林汪公彦章，长于四六，中兴第一，存诗不多。此效吴体。

纪批：顺笔直走，亦落落有致。诗用虚字最难工，故论者以为厉禁。然江西拗体，间入虚字，却不妨其格，本如是也。就诗论诗，言各有当。　又：末有落落自喜之意。

张祎秀才乞诗吕居仁

白莲庵中张居士，梦断世间风马牛。风尘表物自无意，神仙中人聊与游。澄江似趁北城晓，苦雨不放南山秋。君当先行我继往，勾吴东亭留小舟。

原批：自山谷续老杜之脉，凡江西派皆得为此奇调。汪彦章与吕居仁同辈行，茶山差后，皆得传授。茶山之嗣有陆放翁，同时尤、杨范皆能之。乃后始盛行晚唐，而高致绝焉。

纪批：语亦清洒。风尘物表自无意，无字必有字之误。　又：此体杜亦偶为之，不专以此为高致，此论太辟。

过三衢呈刘共父 　　 　　 　　胡澹庵

别离如许毎引领，邂逅几何还着鞭。微服过宋我何敢，大国赐秦公不然。衰鬓凋零已子后，高名崒嵂方丁年。即看手握天下砥，山中宰相从云眠。

原批：元注：“予自兵侍罢归，从三衢城外遵陆，以两夫肩篮舆，太守刘共父谓予云：因作此戏简，效吴体。”澹庵，名铨，字邦衡。上书乞斩秦桧，坐谪岭外及海外二十余年，桧死乃移衡州。孝庙时始召用，至从官。平生所作精核。效吴体者甚多。

纪批：三、四虽有本事，然终不佳。澹庵一代伟人，可不必更以诗见。

瀛奎律髓刊误卷二十五终

瀛奎律髓刊误卷二十六　变体类

宋紫阳方虚谷先生原选河间纪晓岚先生批点

周伯弢《诗体》，分四实四虚，前后虚实之异。夫诗止此四体耶？（然）有大手笔焉，变化不同，用一句说景，用一句说情。或先后，或不测。此一联既然矣，则彼一联如何处置？今选于左，并取夫用字虚实轻重。外若不等，而意脉体格实佳，与凡变例之一二书之。

纪批：冯云：每读古人书，自然变化出没，不为偶句所束。汲汲然讲变体，又增一重障碍。　又：然字衍。　又：此二句上下文俱无着，殊欠通顺，可以删却。

五言

上已日徐司录林园宴集 　　　杜工部

鬂毛垂领白，花蘂亚枝红。欹倒衰年废，招寻令节同。薄衣临积水，吹面受和风。有喜留攀桂，无劳问转蓬。

原批：鬂毛垂领白，言我之形容，情也；花蕊亚枝红，言彼之物色，景也。既如此开劈，下面似乎难继，却再着一句应上句，形容其老为可怜，又着一句，言不孤物色之意。然后五、六一联，皆是以情穿景，然结句亦不弱也。尚双峙力缴，惟老杜能之，惟黄、陈能之，惟曾茶山、赵章泉能之。如《重过何氏》四句云：“蹉跎暮容色，怅望好林泉。何日沽微禄，归山买薄田。”此等变格，岂小手段分二十字巧妆纤刻者能之乎？

纪批：说前六句自细密。　又：七句有喜二字终凑。

江涨又呈窦使君

向晚波微绿，连空岸却青。日兼春又（共）暮，愁与醉无醒。漂泊犹杯酒，踟蹰此驿亭。相看万里别，同是一浮萍。

原批：日且暮，春亦且暮，景也。愁不醒，醉亦不醒，情也。以轻对重为变体，且交互四字，如秤分星云。

纪批：五、六生动。此亦变体。而虚谷不言。

屏迹

用拙存吾道，幽居近物情。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村鼓时时急，渔舟个个轻。杖藜从白首，心迹喜双清。

原批：或问雨露二字双重，生成二字双轻，可以为法乎？雨自对露，生自对成，此轻重各对之法也。必善学者始能之。

纪批：存此以为对法则可，诗则不过清妥，非杜之极笔。

忆江上吴处士 　　 　　 　　　贾浪仙

闽国扬帆去，蟾蜍亏复圆。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兰桡殊未返，消息海云端。

原批：或问：此诗何以谓之变体，岂“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为壮乎？曰：“不然。此即唐人也。其变处乃是：此地聚会夕，当时雷雨寒，人所不敢言者。”或曰：以雷雨对聚会，不偏枯乎？曰：两轻两重自相对，乃更有力。但谓之变体，则不可常尔。

纪批：天骨开张，而行以灏气。浪仙有数之作。而以五、六逆挽为佳处，浅矣。又：云不能犹可，有何不敢？末二句乃为通论。

病起

嵩丘归未得，空自责迟回。身事岂能遂，兰花又已开。病令新作少，雨阻故人来。灯下《南华》卷，祛愁当酒杯。

原批：老杜此等体，多于七言律诗中变。独贾浪仙乃能于五言律诗中变，是可喜也。①昧者必谓身事不可对兰花二字，然细味之，乃殊有味。以十字一串贯意，而一情一景自然明白。下联更用雨字对病字，甚为不切，而意极切，真是好诗变体之妙者也。若“往往语复默，微微雨洒松”，则其变太崖异而生涩矣。②

纪批：①亦不独浪仙。此语欠考。　又：②此论亦允。

寓北原作

登原见城阙，策蹇畏炎天。日午路中客，槐花风处蝉。远山秦树上，清渭汉陵前。何事居人世，皆从名利牵。

原批：“日午路中客”一句似粗疏，“槐花风处蝉”一句却细密，亦变体也。秦树、汉陵及尾句俱佳。

纪批：三、四高老，惜五、六落套，结尤不成语。　又：三、四以对照见意：人苦热，蝉自凉耳。此烘托之法，诗家常格非变体。

寄宋州田中丞

古郡近南徐，关河万里余。相思深夜后，未答去年书。自别知音少，难忘识面初。旧山期已久，门掩数畦蔬。

原批：“相思深夜后，未答去年书。”初看甚淡，细看十字一串，不吃力而有味。浪仙善用此体，如“白发初相识，秋山拟共登。”如“羡君无白发，走马过黄河”，如“万水千山路，孤舟一月程”，皆句法之变也。如“自别知音少，难忘识面初”，又当截上二字下三字分为两段而观，方见深味。盖谓自相别之后，知音者少。自别二字极有力；而最难忘者，尤在识面之初。老杜有此句法，“每语见许文章伯”之类是也。“不寐防巴虎，全生狎楚童”，亦是也。山谷“欲嗔王母惜，稍慧女兄夸”，亦是也。

纪批：一气清空。在《长江集》又是一格。　又：此一段议论为俱细密。

寄张文潜舍人 　　 　　 　　　陈后山

今代张平子，雄深次子长。名高三俊上，官立右螭傍。车笠吾何恨，飞腾子莫量。时平身早达，未用梦凝香。

原批：君乘车，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车揖。此所谓车笠之盟也。车笠二字实，以对飞腾二虚字，可乎？曰：老杜雨露对生成有例；后山又有诗曰：“预知河岭阻，不作往来频。”“声言随地改，吴越到江分。”皆是以轻对重。

纪批：绰有老健之气。

老柏

胜果院后有柏，见之二十余年。疏痩如故。予寓其舍，数以水灌之，遂有生意。

庭柏无生意，摧残二十秋。稍沾杯水润，已与岁寒谋。黄里青青出，愁边稍稍瘳。会看笙鹤下，暮雀莫深投。

原批：黄里青青出，用三个颜色字。愁边稍稍瘳，却只平淡不带颜色字，此与“襟三江，带五湖，控蛮荆，引瓯越”同例。如张宛丘七言有曰：“白头青鬂有存没，落日断霞无古今。”互换错综，而此尤奇矣。是为变体。

纪批：《后山集》误以序为题，赖此校正。　又：文潜二句是就句对，又别一格。引类未的。

岁月那能记，风霜亦饱经。槁干仍故节，润泽出新青。色与江波共，声留静夜听。辉辉垂重露，点点缀流萤。

原批：尾句谓柏叶之上，辉辉垂重露，遥见之者如点点缀流萤也。试尝于月下看树木，皆然。老杜云“月明垂叶露”，此句暗合。唐人诗“听雨寒更尽，开门落叶深”、“微阳下乔木，远烧入秋山”，与此同例。是为变体。

纪批：末二语自佳。然作结句，则少味，少力。不比微阳下乔木，听雨寒更尽二诗，用作偶句，尚有结果在也。

七言

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 　　　杜工部

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老去诗篇浑漫兴，春来花鸟莫深愁。新添水槛供垂钓，故着浮槎替入舟。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

原批：以诗篇对花鸟，此为变体。后来者又善于推广云。

纪批：此诗究不称题。论者曲为之说，殊为附会。

九日

重阳独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台。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殊方日落玄猿哭，旧国霜前白雁来。弟妹萧条各何在，干戈衰谢两相催。

原批：此竹叶，酒也，以对菊花，是为真对假，亦变体。于人既无分、从此不须开，于虚字上十分着力。

纪批：真对假乃常格，不得谓之变体。前四句笔笔峭健，后四句以哀曼收之，声情俱佳。　又：此常格。

去年登高郪县北，今日重在涪江滨。苦遭白发不相放，羞见黄花无数新。世乱郁郁久为客，路难悠悠长傍人。酒阑却忆十年事，肠断骊山清路尘。

原批：此两首皆当入节序类，以其为变体之祖，故入此。白发，人事也，黄花，天时也。亦景对情之谓。后人九日诗，无不以白发、对黄花，皆本老杜。如“即今蓬鬂改，但愧菊花开”，亦是。苦遭、羞见，乃虚字着力处。

纪批：此首不佳。　又：此亦正对。如此种皆谓之变体，则除丁卯板对以外，无非变体矣。

齐山 　　 　　 　　 　　 　　　杜牧之

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怨落晖。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泪沾衣。

原批：此以尘世对菊花，开阖抑扬，殊无斧凿痕，又变体之俊者。后人得其法，则诗如禅家散圣矣。

纪批：前四句自好，后四句却似乐天。不用、何必字与意并复，尤为碍格。

送春 　　 　　 　　 　　 　　　苏东坡

梦里青春可得追，欲将诗句绊余晖。酒阑病客惟思睡，蜜熟黄蜂亦懒飞。芍药樱桃俱扫地，鬂丝禅榻两忘机。凭君借取法界观，一洗人间万事非。

原批：酒阑病客惟思睡，我也，情也。蜜熟黄蜂亦懒飞，物也，景也。芍药樱桃俱扫地，景也。鬂丝禅榻两忘机，情也。一轻一重，一来一往，所谓四实四虚。前后虚实，又当何如下手？至此则知系风捕影，未易言矣。坡妙年诗律颇宽，至晚年乃神妙流动。

纪批：三、四二句是对面烘染法。好在“亦”字，上下熔成一片。

首夏官舍即事

安石榴花开最迟，绛裙深树出幽菲。吾庐想见无限好，客子倦游胡不归。座上一樽虽得满，古来四事巧相违。令人却忆湖边寺，垂柳阴阴昼掩扉。

原批：此诗变体，他人殆难继也。首唱两句自说榴花，下面如何着语，似乎甚难。却自想吾庐之好，而恨此身之未归。第五、第六却又谓不是无酒，只是心事自不乐尔。至尾句却又摆脱，而归宿于湖上之寺，盖谓虽未可遽归，一出游僧舍亦可也。变体如此难学，姑书之以见苏公大手笔之异。如《初夏贺新郎》词后一段全说榴花，亦他人所不能也。如老杜“即看燕子入山扉”以下四句说景，却将四句说情，则甚易尔。善变者将四句说景括作一句，又将四句说情括作一句，以成一联。斯谓之难。

纪批：说此诗，意甚细确。

次韵盖郎中率郭郎中休官 　　黄山谷

世态已更千变尽，心源不受一尘侵。青春白日无公事，紫燕黄鹂俱好音。付与儿孙知伏腊，听教鱼鸟遂飞沉。黄公垆下曾知味，定是逃禅入少林。

原批：青春白日、紫燕黄鹂变体。

纪批：此种句法屡用，亦是滥调。　又：五、六两句对得活变。　又：此就句对，亦非变体。

次韵郭右曹

阅世行将老斫轮，那能不朽见仍云。岁中日月又除尽，圣处工夫无半分。秋水寒沙鱼得计，南山浓雾豹成文。古心自有着鞭地，尺璧分明未当勤。

原批：岁中日月又除尽，景也。圣处工夫无半分，情也。贾岛“身事岂能遂，兰花又已开”，当一律观。老杜竹叶、菊花一联，又白发、黄花一联，即是此样手段。

纪批：腐气太重。　又：惜年光正是情，评谬。

和师厚郊居示里中诸君

篱边黄菊关心事，窗外青山不世情。江橘千头供岁计，秋蛙一部洗朝酲。归鸿往燕竞时节，宿草新坟多友生。身后功名空自重，眼前樽酒未宜轻。

原批：归鸿往燕竞时节，天时也。宿草新坟多友生，人事也，亦一景对一情。上面四句用菊、山、橘、蛙四物，亦不觉冗。山谷诗变体极多，“明月清风非俗物，轻裘肥马谢儿曹。”“功名富贵两蜗角，险阻艰难一酒杯。”“春风春雨花经眼，江北江南水拍天。”“碧嶂清江元有宅，黄鱼紫蟹不论钱。”上八字各自为对。如“洞庭归客有佳句，庾岭疏梅如小棠。”“公庭休更进汤饼，语燕无人窥井栏。”则变之又变，在律诗中神动鬼飞，不可测也。

纪批：山谷谨饬之作。又：归鸿往燕，言时光之易。宿草新坟，言人事之难久。起末二句之意硬分情景，未得作者之意。洞庭、公庭此二联究不佳。

次韵春怀 　　 　　 　　 　　　陈后山

老形已具臂膝痛，春事无多樱笋来。败絮不温生虮虱，大杯覆酒着尘埃。衰年此日仍为客，旧国当时只废台。河岭尚堪供极目，少年为句未须哀。

原批：后山诗痩铁屈蟠。海底珊瑚枝，不足以喻其深劲。老形已具臂膝痛，身欲老也。春事无多樱笋来，春欲尽也。前辈诗中千百人，无后山此二句。以一句情对一句景，轻重彼我沉着深郁，中有无穷之味，是为变体。至如虮虱、尘埃一联，所用字有前例，亦佳。

纪批：起二句殊有别味，四句野甚。

早起

邻鸡接响作三鸣，残点连声杀五更。寒气挟霜侵败絮，宾鸿将子度微明。有家无食惟髙枕，百巧千穷只短檠。翰墨日疏身日远，世间安得尚虚名。

原批：有家无食、百巧千穷，各自为对，变体也。如：寒气挟霜侵败絮，宾鸿将子度微明，轻重互换，愈见其妙。一篇之中，四句皆用变体，如“熟路长驱聊缓步，百全一发不虚弦”，即此所评之变体。如“乔木下泉余故国，黄鹂白鸟解人情”，“含红破白连连好，度水吹香故故长”，“隐几忘言终不近，白头青简两相催”，不以颜色对颜色，犹不以数目对数目，而各自为对，皆变体也。

纪批：重出。　又：评语不同，却各明一义，不妨并存。

春日 　　 　　 　　 　　 　　　张宛丘

辉辉暖日弄游丝，风软晴云缓缓飞。残雪暗随冰笋滴，新春偷向柳梢归。可怜客鬂蹉跎老，每惜梅花取次稀。何事都城轻薄子，买欢沽酒试春衣。

原批：此亦以客鬂对梅花，皆自老杜鬂毛、花蕊一联发之。

纪批：调亦流美，但少深致耳。　又：结意太浅。

怀天经智老因以访之 　　 　　陈简斋

今年二月冻初融，睡起苕溪绿向东。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西庵禅伯还多病，北栅儒仙只固穷。忽忆轻舟寻二子，纶巾鹤氅试春风。

原批：以客子对杏花，以雨声对诗卷，一我一物，一情一景，变化至此，乃老杜”即今蓬鬂改，但愧菊花开”，贾岛“身事岂能遂，兰花又已开”，翻窠换臼，至简斋而益奇也。后山“老形已具臂膝痛，春事无多樱笋来”一联，极其酸苦，而此联有富贵闲雅之味。后山穷，简斋达，亦可觇云。

纪批：次句言睡起出门，正见苕溪东流耳。冯（舒）氏以”睡时不向西”诋之，太苛。

寓居刘仓廨中晚步过郑仓台上

纱巾竹杖过荒陂，满面春风二月时。世事纷纷人老易，春阴漠漠絮飞迟。士衡去国三间屋，子美登台七字诗。草绕天西青不尽，故园归计入支颐。

原批：以世事对春阴，以人老对絮飞。一句情，一句景，与前客子、杏花之句，律令无异。但如此下两句，后面难措手，简斋胸次却会变化斡旋，全不觉难。此变体之极也。

纪批：三、四二句意境深微，胜客子、光阴二句。　又：冯（班）云：“七字”二字村态，不好。

重阳

去岁重阳已百忧，今年依旧叹羁游。篱底菊花惟解笑，镜中头发不禁秋。凉风又落宫南木，老雁孤鸣汉北洲。如许行年那可记，谩排诗句写新愁。

原批：菊花对头发，即老杜蓬鬂、菊花一联定例。

纪批：头发二字不雅，此避黄花、白发耳。　又：定字固甚。

对酒

新诗满眼不能裁，鸟度云移落酒杯。官里簿书无日了，楼头风雨见秋来。是非衮衮书生老，岁月匆匆燕子回。笑抚江南竹根枕，一樽呼起鼻中雷。

原批：此诗中两联俱用变体，各以一句说情，一句说景，奇矣。坡词有云：“官事何时毕，风雨外，无多日。”即前联意也。后联即与前诗世事纷纷、春阴漠漠一联用意亦同，是为变体。学许浑诗者能之乎？此非深透老杜、山谷、后山三关不能也。

纪批：结不雅。　又：不必定说到此。

陪粹翁举酒于君子亭亭下海棠方开

世故驱人殊未央，聊从地主借绳床。春风浩浩吹游子，暮雨霏霏湿海棠。去国衣冠无态度，隔帘花叶有辉光。使君礼数能宽否？酒味撩人我欲狂。

原批：此诗中四句皆变，两句说已，两句说花，而错综用之。意谓花自好，人自悉耳。亦其才能驱驾，岂若琐琐镌砌者之诗哉！

纪批：此从杜诗“风吹客衣日杲杲，枝搅离思花冥冥”化出，却无痕迹。三、四两句又胜“世事纷纷”一联。　又：无态度三字不雅，未熨贴。

清明

清明闲步涧边沙，行入荒林闻乱鸦。寒食清明惊客意，暖风迟日醉梨花。书生投老王官谷，壮士偷生漂母家。不用秋千与蹴踘，只将诗句答年华。（起句、三句两用清明。约斋识。）

原批：三、四变体，又颇新异。呜呼，古今诗人当以老杜、山谷、后山、简斋四家为一祖三宗，余可预配飨者有数焉。

睡起范石湖

憨憨与世共儿嬉，兀兀从人笑我痴。闲里事忙晴晒药，静中机动夜争棋。心情诗卷无佳句，时节梅花有好枝。熟睡觉来何所欠，毡根香软饭流匙。

原批：淳熙十四年丁未春，石湖作此诗。年六十二。可作平生诗第一。心情诗卷无佳句，言情思。时节梅花有好枝，言景物，诗变体至此不可加矣。上两句又自不觉其冗，绝作也。

纪批：语太薄弱，起二句尤滑尤滥。　又：毡根，羊也。盖毡以羊毛之根也。此用入诗，终俚。　又：亦未必然。　又：此变体亦无异诸人，何以独不可加？

纪批：此卷分类虽未妥，而所选诸诗较他卷为完美。虚谷所评，亦不甚支离。盖其生平学问，尽在此矣。

瀛奎律髓刊误卷二十六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