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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锥编-史记会注考证》札记第十四则
钱钟书论“贵毋相忘”与“贵易交”
文/周敏
《管锥编-史记会注考证》第十四则《陈涉世家》,论述了一个问题——“贵毋相忘”与“贵易交”。
“贵毋相忘”与“贵易交”是两个关联性问题。
一、“贵毋相忘”。
“贵毋相忘”是好友在患难、贫困之时的盟约。
《史记-陈涉世家》有:
陈涉少时,尝与人佣耕,辍耕之垄上,怅恨久之,曰:“苟富贵,无相忘。”佣者笑而应曰:“若为佣耕,何富贵也?”陈涉太息曰:“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译成白话为:陈涉(陈胜)年少时,乃一介农夫,曾被雇佣帮人耕地,一次他累了到田埂上歇息,苦闷惆怅了很久,突然对伙计们说:“将来如果有谁富贵了,不要忘记大家呀。”同伙笑道:“你一个雇工,哪来的富贵呢?”陈胜长叹一声说:“唉,燕雀怎么能知道鸿鹄的志向呢?”这个典故大家熟知,钱钟书用四个字概括,即:“贵毋相忘”。钱钟书下面又援引了两个类似的故事:其一:《外戚世家》记薄姬“少时与管夫人、赵子儿相爱,约曰:‘先贵毋相忘”。话说薄姬年少时,与管夫人、赵子儿两个人关系很亲密,三人曾立下誓约说:“要是谁先富贵了,不要把另外的人忘了。”相传管夫人、赵子儿先于薄姬进宫,都得到汉王宠幸。薄姬还在织造府劳作。有一次汉王进入织造府,看到薄姬美貌,下诏把她收进后宫,但忘记了去宠幸她。有一次,管夫人、赵子儿谈起当初与薄姬的誓约嬉笑不止,被来到成皋台上的汉王看见了,询问她们缘故,两人把实情告诉了汉王。汉王可怜薄姬,当天就召见并宠幸了她。一次同宿就生了男孩,这就是代王。其二:卫子夫“上车,平阳主拊其背曰:‘行矣,强饭,勉之!即富贵,毋相忘!”话说卫皇后字子夫,出生微贱。子夫早先是平阳公主的歌姬。一次,武帝在霸上参加除灾求福,回来顺道到平阳公主家。武帝看见子夫后,一见倾心。公主趁机奏请把卫子夫奉送入宫。子夫上车后,平阳公主拍拍抚她的后背说:“走吧,好好吃饭,加油哦!将来尊贵了,别忘了我。”子夫后来大得亲幸,倍受宠爱,共生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名叫据。钱钟书总结说:盖皆冀交游之能富贵,而更冀其富贵而不弃置贫贱之交也。意思是,贫贱之交大多希望好友将来能飞黄腾达、荣华富贵,而且更希望对方腾达后不要忘记自己。实际情况如何呢?且听分解。二、“贵易交”。须说明,古文言简但容易出现歧义。“贵易交”的意思并不是富贵了容易结交,而是富贵了,原来的交情往往会变味。钱钟书讲了几个典故。其一、陈涉为王,开始时并没有忘记故旧。当初和他同耕于陇上的泥腿子拦道呼唤其名,陈涉并未嫌弃,而是携载同归;叵耐此人自顾狂言放荡、轻侮君威,到处宣扬陈涉过去的糗事,让陈涉很没面子,最后这人当然就被毁了。陈涉因此也背上了富贵忘本的恶名。孰是孰非呢?一言难尽。其二、《西京杂记》记载公孙弘发迹成了丞相,老友高贺跟随他,总是抱怨公孙弘刻薄,感叹:“人一富贵就变样了”,到处宣扬公孙弘虚伪装逼,公孙弘也厌恶高贺,说:“宁愿和路人打交道,也不愿和故旧相处”。其三、王泠然《与御史高昌宇书》。作者王泠然和御史高昌宇是往日挚友。王泠然在《与御史高昌宇书》中回忆了往日高昌宇对自己的关照和高昌宇腾达后对自己的日渐疏远,比如说,御史高昌宇声势喧哗地路过宋城,邀请了亲朋故旧许多人,独独忘记了泠然;泠然拼一己之力高中了进士,却得不到高昌宇的关照和提拔。等等。《与御史高昌宇书》最后一段这样写道:过去你没帮我,今天我自己努力求取了进士。天下的进士屈指可数,自黄河以北只有我一人,我感到很骄傲。你过去对我不咋的,希望你有所改变,否则我一定对你有看法,另做打算。我今天的贫困就像你昨天一样,你今天的际遇就是我的明天,所以说,其实我们也没什么不同。你是御史,我是个文人,因为有贵贱之分,所以距离有些远,但文章之道,还是可以相通的,你不要因为富贵了就瞧不起别人,也不要用礼数官阶来疏远我。而且我家很穷,又要供养老人,兄弟中没有当官的,每天一脸菜色,只能靠做小生意糊口。今年冬天的考试也停止了,假设我是御史,你是现在的我,未必我的文章就没有你好?今天你的富贵,非同一般,我希望你今年能帮我找个媳妇,明年再帮我找个官做,这些对你来说是区区小事,你又何必推脱呢?这是我长久以来的遗憾,如果你能帮我办到,你的恩情我肯定会顶在头上。如果你贵人多忘事,把我给忘了,假使我有朝一日,一不小心,也到了朝廷为官,我一定侧眼看你,到时候你就会后悔的,我又怎么会给你好脸色看呢?我出生卑微,说了这些大胆的话,希望你不要介意,我还写了几首诗,和书信一并寄给你,不要老用过去的眼光看我。山东一介平民,不懂的忌讳,王泠然拜上。这封信说明他俩早前关系非同一般,后来高昌宇地位变了,便日渐疏远老友了。王泠然希望高昌宇富贵了还会一如既往地和他相亲相助的愿望落空了。作者满腹牢骚,话语柔中有刚,似卑实亢,基本情绪是指望不上就算了。但是,心里的怨气要吐出来。同时,或许还抱一点点盼头,万一高昌宇被这些话打动了呢。这充分说明王泠然与御史高昌宇往日的情投意合已不复存在,也很难修复回到从前,同时也体现了古代文人渴慕当官而又清高自傲的矛盾心理和做派。回到“贵毋相忘”,钱钟书的见解是,一般来说,贫贱时常希望朋友富贵,而且希望对方富贵后不要忘记曾经的友谊(贵毋相忘),但事实上,一些人一旦富贵往往会抛弃旧友(贵易交),这两种情形都是人之常情。我想,世间万物一切都在变化,怎么能指望人的心态始终如一呢?倘若宅心仁厚,富贵者当时时回顾旧情,对老友多加关心和帮助,未贵者对已贵者亦应多多体谅,不可鄙薄、妒忌和揭短,双方均应接受地位变化必然带来的圈子、心态的改变,不求全责备,平和中庸,有意识地把关系调整到适当的位置,于人于己都好。二〇二一年十月二十二日附录:《管锥编-史记会注考证》第十四则
陈涉世家“贵毋相忘”与“贵易交”
“辍耕之垄上,怅恨久之,曰:‘苟富贵,毋相忘!’”按《外戚世家》记薄姬“少时与管夫人、赵子儿相爱,约曰:‘先贵毋相忘”,又记卫子夫“上车,平阳主拊其背曰:‘行矣,强饭,勉之!即富贵,毋相忘!”“即”可作“若”解(见前论《赵世家》),即“苟”义,而此处又无妨作“立即”解。盖皆冀交游之能富贵,而更冀其富贵而不弃置贫贱之交也。《后汉书宋弘传》光武帝引谚曰:“贵易交”;《唐摭言》卷二王冷然《与御史高昌宇书》曰:“倘也贵人多忘,国士难期”;《全唐文》卷二一四陈子昂《为苏本典岑内史启》曰:“然亲贵盈朝,岂忘提奖?”盖人既得志,又每弃置微时故旧之失意未遇者也。二事皆人情世道之常。然夥涉为王,初未失故。同耕者遮道而呼,涉即载与偕归;客自“妄言轻威”,致干罪谴,乃累涉亦被恶名。《西京杂记》卷二记公孙弘起家为丞相,旧交高贺从之,怨相待之薄,曰:“何用故人富贵为!”扬言弘之矫饰,弘叹曰:“宁逢恶宾,不逢故人!”是 则微时旧交,正复难处,富贵而相忘易交,亦有以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