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燕雀 >> 燕雀的形状 >> 喋血孤城一个江阴人眼中的抗清八十一日
位于江阴文庙内的抗清三公塑像,左起:冯厚敦、阎应元、陈明遇
引子
从小就生活在这个江南小城的我,从小就听说过一句老话:江阴强盗无锡贼——大意是江阴人胆大爱冒险,无锡人则相对心机更多一些。
而江阴方言虽然也属吴语,语调却相对其他吴语区要硬得多——“江阴”两个字在江阴话里被说成是“刚印”,听起来就是那么刚硬。
或许,正是因为有这种敢作敢为甚至有些胆大妄为的性格,才会导致在江阴这个小小的县级市居然出现了四十七家上市企业,才会导致在数年前公布的百名红通嫌犯里,江阴人就占了三个(这当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也才会导致三百七十年前发生在我脚下这块土地上的那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惨烈大战。
一
对江南百姓来说,年是天翻地覆的一年。
这年春天,满清数十万大军在豫亲王多铎(努尔哈赤第十五子,摄政王多尔衮同母弟)的统帅下大举南下。
四月二十五日,清军攻克重镇扬州,南明兵部尚书史可法被俘,壮烈殉国。
五月十五日,南明众大臣献出南京城降清,弘光帝朱由崧仓皇出逃到芜湖,被降将刘良佐抓获,送往北京。
随后,多铎坐镇南京主持全局,命贝勒博洛(努尔哈赤之孙,饶余郡王阿巴泰之子)等将领继续南下,攻掠常州、苏州、杭州等江南各地。
六月初五,满清摄政王多尔衮以小皇帝顺治的名义给多铎发布了一道严厉的剃发令:各处文武军民尽令剃发,倘有不从,以军法从事!
六月十五日,他又再次下旨:……各省地方自部文到日限旬日,尽令剃发。遵依者为我国之民,迟疑者同逆命之寇,必置重罪。若规避惜发,巧辞争辩,决不轻贷!
清朝官员将多尔衮的这个命令总结成了让人不寒而栗的十个字: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
汉人自古以来来就极其重视衣冠仪容,不论男女,成年后就不再剪发,而是绾成发髻盘在头顶。
经过数千年来的熏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的理念早已像现在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一样深入人心。
要让他们剪掉一直如生命般珍惜的头发,不亚于让现代人脱掉衣裤去大街裸奔,怎么可能不产生无比强烈的抵触心理?
在文化发达的江南,当然更是如此。
这一命令很快就在江南大地上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其中尤以常州府江阴县的反应最为激烈。
此前常州府城已在南明御史刘光斗的带领下投降了清军,多铎命刘光斗安抚常州府所属五县(武进、无锡、江阴、宜兴、靖江),江阴县令林之骥心系明朝,不愿降清,愤然挂印而去。
之后清廷任命河南人方亨为新任江阴知县——方亨是明朝进士,在清兵未到河南时他就提前纳款投靠,因而得到了这一官职。
六月二十四日,方亨带着数名家丁正式抵达江阴。
他年轻气盛,加之此前从未有过主政一方的经验,因此做事颇为草率莽撞——或者也可以叫是雷厉风行。
刚一到任,屁股还没坐热、人还没认识一个,他就开始大力推行剃发令。
二十八日,方亨贴出告示,以不容商量的口气严令百姓在三日内必须剃发。
江阴民众沸腾了。
二十九日,数十名当地老人向方亨情愿,请求暂缓执行。
方亨官不大,但官威倒是不小——他不但不准,还破口大骂。
众人忍无可忍,也反唇相讥:你是明朝进士,来做清朝知县,羞也不羞?
闰六月初一早上,方亨按照惯例来文庙进香,以秀才许用为首的县学生员百余名以及大批百姓再次向他请求留发。
方亨鼻孔朝天,根本不拿正眼看人:此大清律令,绝不可违!
说完这几个字,他如甩掉鼻涕一般狠狠甩掉苦苦哀求的百姓,打道回府。
见方亨如此态度,许用激愤不已,忍不住振臂高呼:头可断,发绝不可剃!
围观百姓也都跟着一起呼应。
一时间,呐喊声响彻云霄。
当天下午,以季世美、季从孝兄弟为首的一群北门青年人,一边敲锣打鼓,一边高声呐喊,前往县衙请愿。
一路上百姓纷纷加入,到县衙时,已有万人之多!
方亨端坐在大堂上,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对请愿百姓大加呵斥,还威胁说要将为首者抓起来,严惩不贷。
现场的氛围顿时紧张起来。
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只要一点点火星,就足以引发一场毁灭性的大爆炸!
此时方亨的老师苏提学(提学是官职)正好派家人来给方亨贺喜,见到这种场面,他立即以恶狗护主之势挺身而出,给县太爷帮腔:你们这些奴才,个个都该砍头!
毫无疑问,这句话就是点燃引信的那颗火星。
有人指着这个恶仆的鼻子,怒吼道:这就是降贼的狗奴!
大家一拥而上,你一巴掌我一耳光,你一撩阴腿我一无影脚,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很快就一命呜呼了。
方亨气急败坏,走下堂来想亲自抓人。
没想到大家根本不买他的帐,他被一把揪住,衣服帽子都被撕裂了。
见势不妙,方亨只好无奈表态,说自己愿意向上面请求取消剃发令。
大家这才散去。
方亨真的会这么做吗?
当然不会。
作为一个一心想往上爬的官场新人,他肯定要把政治正确放在第一位,清廷的旨意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不管多大的压力;百姓的民意则只能不明不白地忽视,不管多大的阻力。
不唯实,不唯书,只唯上!
唯上峰之命是从,视民众要求为屁!
因此,等百姓走后,方亨马上写信给常州知府宗灏,称“江阴已反,速派军前来征剿”。
由于天色已晚,他打算次日派使者前往常州搬救兵。
令方亨万万没想到的是,当天晚上就有县吏把这个消息透露了出去。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传遍了江阴城内外。
第二天上午,四乡居民闻风而动,纷纷前往县城,没过多长时间城内就聚集了近十万人。
义民们在城门口捕获了县衙派出的使者,从其身上搜出了方亨的密信。
这下等于是捉奸在床——传言是彻底坐实了。
义民们义愤填膺,立即聚众冲入县衙,把方亨以及主簿莫士英抓了起来。
许用与季世美等人倡言守城,两人登高一呼,万众立即群起响应。
大家一致推举典史(大致相当于现在的县公安局长)陈明遇为守城义军总指挥。
陈明遇,浙江上虞人,性情宽厚,处事公正,故而虽然上任并不太久,但在百姓中的人望却相当高。
清兵南下时,他曾和县学训导冯厚敦、都司周瑞龙等人会同江阴士绅,打算招募民兵赴南京勤王,可惜出师未及京先没——还没来得及出发南京就已经陷落了,这支队伍只得挥泪而散。
对此陈明遇一直深以为憾。
但在他的心里却一直相信,虽然现在乌云密布,但一定会有拨云见日的时候!
现在民众倡议让他来领导抗清大业,他当然不可能推辞。
堤溃了,他就和这些江阴人做中流的砥柱!
天塌了,他就和这些江阴人做补天的女娲!
随后,陈明遇会集各路义民,于文庙明伦堂设下明太祖朱元璋的牌位,举行抗清守城誓师大会,在江南率先举起了反对“剃发令”的大旗!
初三,陈明遇命人打开武库,给义民们发放库藏兵器,并择其中骁勇多力者在江阴城西的葫桥(今夏港镇葫桥村,新东方创始人俞敏洪的老家)等要地扎营,以防备西面常州府城过来的清军。
刚刚布置妥当,突然又传来消息,说清军从东面的杨舍(今江苏张家港市杨舍镇)杀过来了!
义军连忙赶往城东布防,忙活了半天才发现竟然是条假消息!
不过,这次行动也不是全无收获——义军在东门外抓获了企图出城向清军求救的前守备(大概相当于现在的人武部长)陈瑞之及其子。
初四,陈明遇召集士民开会,决定先打开城门,让老弱妇孺及不愿同心者出城,同时开启前知县林之骥所封存的府库,将库银充作军饷。
士绅们也踊跃捐款赞助,其中侨居江阴的徽商程璧一个人就一下子捐了三万五千两银子!
当晚,城中关闭四门,实施戒严。
午夜时分,义军在城门口抓获奸细时隆。
次日凌晨,陈明遇亲自审问。
时隆供认,自己是受常州知府宗灏委派混入城内的,而且,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和他一样的奸细共有七十人之多!
按照预定的安排,他们将在晚上与常州派过来的清军里应外合,偷袭江阴!
陈明遇当机立断,立即下令全城大搜捕,把这些奸细一网打尽,同时又根据时隆的供述,派兵在江阴城西南十八里的秦望山下设下埋伏,击退了前来袭击江阴的清兵。
初战告捷,但陈明遇却依然不敢有丝毫大意。
他深知如今江阴城内鱼龙混杂,为防止内外勾结,他颁布悬赏:城中凡举报奸细者,赏银五十两!
这一政策很快就有了成效。
根据线人提供的线索,义军在城内捕获了一名细作,并从其身上搜出了标有兵力部署的手绘江阴地图一张以及方亨写给豫亲王多铎的求救信。
从这名细作的供词中,陈明遇还得知秀才沈曰敬、县吏吴大成、任粹然等也参与了密谋,便立即下令抓捕。
沈曰敬侥幸逃脱,吴大成等人都被斩首。
任粹然在临刑前对自己的老相识陈明遇叹道:清军武器精良,你还是好自为之吧!
陈明遇冷冷一笑:你还是好自上路吧!我的事无需你操心,你燕雀安知我鸿鹄之志哉!
为防后患,陈明遇又命人先后处决了涉嫌通敌的县令方亨、主簿莫士英以及前守备陈瑞之等人,只有陈瑞之的长子因擅长制造军械而被赦免。
这边陈明遇忙着肃清内奸,那边的清常州知府宗灏当然也不可能闲着。
在兵败秦望山后,他开始认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便一面紧急向南京的豫亲王多铎求援,一面又派出数千名郡兵,水陆并进,企图把江阴义军消灭在萌芽状态。
陈明遇闻讯派北门义军的首领季世美领兵前去迎击。
季世美将其手下壮勇组成冲锋营,出西门一路向西急行军二十多里后赶到了申港(今申港镇),此时已是中午时分。
众人本打算停下造饭,没想到突然有探子来报,说清军走的另一条道,现在已经到了他们的东面!
季世美惊出了一身冷汗。
就像球场上对方如果攻到了己方的身后你必须要马上回撤阻截一样,他也必须马上回军!
饭当然是来不及吃了。
就这样,义军空着肚子又狂奔了五六里,终于在虞门(今申港镇虞门桥)赶上了敌军。
季世美这才发现,这回他遇到的是清军的精锐骑兵,而且人数远比自己手下多得多!
但这个时候已经不允许他不可能再考虑什么了,他只感觉热血上涌,随即大吼一声,一马当先(其实应该是一人当先,因为当时他并没有马)冲进敌阵。
其余义军也紧紧跟了上去。
然而这些义军虽然勇气可嘉,却毕竟没有任何战斗经验,加之赶了大半天的路早已又饿又累,体力不支,遇上人数占优且擅长野战的清军骑兵,就如小舢板遇上巡洋舰——实在是很难有胜算的。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
义军冲锋营几乎全军覆没,主将季世美也当场阵亡。
与此同时,在十里外的双桥(今月城镇双桥村),五百名清军水师却遭受了一场莫名奇妙的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