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燕雀 >> 燕雀的天敌 >> 杜甫在技巧和情感上对燕的描写,引起后代诗
对杜甫来说,秋燕是安史之乱以后触目生悲的景物,是流亡生涯中同病相怜的生命,是杜甫走到人生之秋后与自然之秋的链接与共鸣。春燕是他心灵的安慰,是他将注意力转向自然放松心情的审美愉悦来源和磨炼诗艺的载体。他一生中多在外在环境和内心相对平稳的状态写春燕,他对春燕的书写是乐春传统的潜移默化、是身边自然景物的留意观察、是动荡时代中的心灵慰藉。杜甫的咏燕诗是他直学“俊逸鲍参军”的成果,也是他个人形象的投射、内心矛盾的出口。杜甫对燕的描写在技巧和情感上都引起后代诗人的注意和喜爱,被后人反复讨论和使用。
春燕是杜甫对六朝诗歌遗产的吸收和改造成果之一,同时也是杜甫在乱世中赏玩自然放松精神的审美愉悦来源。杜甫从动作描写、化句用典和寄托情感三个方面着手改进春燕的诗歌书写。杜甫继承和改造春燕书写的方式之一乃是精选六朝诗人描写燕的动词纳为己用并加以改造。六朝诗人注意到春燕衔泥和飞行的情景,高明者用词如“弄”“戏”“入”“拂”“绕”“吐”“度”“衔”“舞”“集”“随”“送”“巢”“联翩”“拾”“喧”,但用得更多的还是简单笼统的“飞”和“逐”,多用动宾结构却在使用动词时很少以副词来增加动作细节描绘,如“逐草虫”“逐风花”“逐蝶”“迎雨”等。杜甫从六朝诗人的用例中挑选了携带更多信息的动词入诗,如:震雷翻幕燕,骤雨落河鱼。(《对雨书怀走邀许主簿》)杂花分户映,娇燕入帘回。(《李监宅二首》)“翻”就具有“飞行+物体的一面转移到另一面”的意思,“入”有“飞行+进入物体内部”的意思。杜甫还利用副词、多个动词来增加画面细节、动感。以上种种使得五言杜诗比六朝五言作品包含了更丰富的信息,对画面的描述更为准确和精细。
七言的字数优势使得它的表达空间较五言更大,杜甫在五言中已经体现的这一特性在七言中更为明显。杜甫自己也创造出写春燕动态的新词,如“回”“蹴”“受”“斜”“添”“贴”“翻翼”等,这些诗句也是注杜、评杜者反复称许的佳句。杜甫继承和改造春燕书写的另一方式是化用前人诗句、取典用事。黄庭坚评价杜甫诗歌有“无一字无来处”之说,从杜甫的诗句里常常能窥见其学习古人作诗之用力。杜甫取前人珠玑却绝不亦步亦趋,必定重新仔细调整词句,增加信息,“震雷翻幕燕,骤雨落河鱼。”(《对雨书怀走邀许主簿》)中典故来自《左传》,其句式又见北齐邢劭《齐韦道逊晚春宴诗》“檐喧巢幕燕,池跃戏莲鱼”。另一例“杂花分户映,娇燕入帘回”(《李监宅二首》)脱胎自隋朝魏澹《初夏应诏诗》“出帘飞小燕,映户落残花”。“鱼吹细浪摇歌扇,燕蹴飞花落舞筵”(《城西陂泛舟》)用《列子》、唐太宗、阴铿语。六朝以来燕子的典故已有“燕雀”“贺燕”“石燕”和“翻幕燕”,杜甫对“燕雀”“贺燕”“石燕”的使用更新了用典技法、扩大了这些典故的影响力。“燕雀”本义是泛指燕子雀鸟一类体型小的飞禽,六朝诗人描写春天或秋天的时候会用其本义,将其作为景物入诗,如徐干《情诗》:“顾瞻空寂寂。唯闻燕雀声。”何胥《哭陈昭诗》:“无复酣歌乐,空馀燕雀喧。”“燕雀”一词被典故化首先是因为《史记》所载陈胜之语:“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陈胜自比为有高远志向的鸿鹄,将目光短浅的平庸之辈称为燕雀。
这种小大区别或许也透出庄子《逍遥游》学鸠、斥鴳与大鹏的对比传统。汉魏六朝诗人使其事用其典,以“燕雀”凡鸟与“鸿鹄”“鹰隼”等异鸟对举,暗指平庸之人,反衬有志之士的德行不流于俗,如曹植《言志诗》:“神鸾失其俦,还从燕雀居。”阮籍《咏怀八十二首》:“高鸟翔山冈,燕雀栖下林。”傅玄《长歌行》:“鹰隼厉爪翼。耻与燕雀游。”杜甫继承了这一典故,他不仅用“燕雀”(《奉留赠集贤院崔于二学士》:“竟与蛟螭杂,空闻燕雀喧”),还在《去矣行》一诗中将燕子单独分离出来与鹰隼对比,“焉能作堂上燕,衔泥附炎热”,表明自己不愿巴结显贵以求食。在这里燕子明显是独立作为一个负面形象出现。杜甫基于典故传统,拓展了燕子形象的负面意义,这是他有意探索创新的结果。杜甫用“石燕”典师法庾信,反用典故以出奇。
“石燕”出自《水经注》:“东南流径石燕山东,其山有石,绀而状燕,因以名山。其石或大或小,若母子焉,及其雷风相薄,则石燕群飞,颉颃如真燕矣。《湘州记》曰:‘零陵山有石燕,遇风雨即飞,止还为石。’”直用、正用典者,或以石比燕(朱超《咏独栖鸟诗》:“细石似燕能随雨”),或直述燕飞(张正见《赋得默林轻雨应教诗》:“讵得零陵燕。随风时共舞。”诸葛颖《赋得微雨东来应教诗》:“风起还吹燕。”),诗意不加转折。庾信则翻用之,作“燕燥还为石”(《同颜大夫初晴诗》)、“已欢无石燕”(《喜晴诗》)、“零陵旧是燕”(《咏石诗》),利用否定、反向推演使得典故在符合原本逻辑的基础上实现语言形式上的创新,具有审美上的趣味和愉悦。
杜甫正是专学庾信此法,《雨不绝》一诗中言“舞石旋应将乳子”,蕴含丰富的信息,舞石即石燕,据《水经注》言该石经风雷遇雨飞,可承继前文“鸣雨”之大,“旋应”意为不便、不应,即使雨“渐细微”,也不适合燕子带领幼雏飞行,照应题目“雨不绝”,正是暗写“盼望雨绝”之意,此时杜甫正在四川三峡一带,距湖湘不远,用典切其所在,一句之内转折生趣又勾连前后上下,是杜甫用典之高妙,远超前辈。杜甫继承和改造春燕书写的又一方式是其咏燕诗越过宫体,直学鲍照咏物寄托之法。六朝宫体诗人的咏燕诗多无寄情,更无自托,典型例子如庾肩吾《咏檐燕诗》:“双燕集兰闺,双飞高复低。向户疑新箔,登巢识故泥。依櫩本相贺,近幕愿同栖。”全将燕作为与自己无关的景观进行仔细描摹,却缺少对燕的共情想象,更无悲喜。
鲍照咏燕则加以大胆主观想象,描写燕子欲栖居“君”家而不得,羽翼不比鸿鹄,描绘出无奈、力微的燕子形象。鲍照诗中渴望君家的燕子可以说是杜甫《归燕》中那只对主人心存留恋的燕子的前身,《归燕》作于乾元二年,杜甫在这一年做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决定——弃官入蜀。诗人复杂情感的流露,昔时筑巢是奉节于主,今日抉择也全凭主人如何相待。
结语无论如何,那只归燕是杜甫的化身,他的徘徊、留念、矛盾让燕子从单纯的物象转化为了饱含情感的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