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当今诗坛每天产生的诗词作品，就能超过一部《全唐诗》《全宋词》。说这话人的意思，并不是厚今薄古，而是想要说明，今天的网友作诗太泛滥、太轻率，许多都是没有真情实感的应酬诗、唱和诗或歌功颂德的空洞的口号诗。我们不禁要想，难道这种现象只存在于当今诗坛，古代诗人从来只是针砭时弊而不写“主旋律”吗？其实不然。

就在大唐盛世，有一位名叫贾至的人，写了一首自己早上朝拜皇帝和感谢皇帝荣恩的马屁诗，结果引得满朝文武百官纷纷唱和，就连王维、杜甫、岑参这样的诗佛、诗圣、诗雄都不能免俗，第一时间奉上了自己的和诗。贾至是谁？怎么有这么大的能量？

我们先看看贾至的原诗和王维、杜甫、岑参的和诗都说了些什么，由于这四首诗涉及的“专有名词”比较多，我会对其进行简单的解释，以便于大家快速理解。

早朝大明宫呈两省僚友贾至银烛朝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绕建章。剑佩声随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炉香。共沐恩波凤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

早朝，是指臣子早上朝见皇帝，这好理解。大明宫，是唐朝的皇宫殿名，国家大典、皇帝朝见百官多在此举行。两省，是指唐朝时候的门下省和中书省。僚友，就是同僚、同事和朋友的意思。这是贾至诗的题目，意为早上去大明宫朝见皇帝写了首诗给各位同事看一下。

这首诗的前四句是写大明宫早晨的情形。银烛，即插在有银饰的烛台上的蜡烛。朝天，表面写蜡烛头朝天，实际以天代表皇帝，朝天暗指朝见皇帝。紫陌，意为紫红泥铺的路，这里指京城长安的路。禁城，就是皇宫。因为古代只有官位较高的人才有资格进宫朝见皇帝，百姓禁止入内，所以叫禁城。青琐是指皇宫门窗上的装饰，这里代指宫门。建章，是汉代宫名，这里代指大明宫。这四句是环境描写，一二句突出了时间上的“早”，三四句具体写大明宫的春景，也表现自己沐浴春风、心情愉快。

五六句是写自己朝拜路上的情形。剑佩即宝剑和玉佩，古代高官的配饰。玉墀(chí)，是宫殿前的石阶，借指朝廷。这两句是说，随着自己恭敬地沿着大殿前的台阶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佩戴的宝剑和玉佩发出悦耳的声音，而自身也萦绕在皇宫御用香炉飘散的香气中。

七八句是对皇帝表示感恩和效忠。大明宫宣政殿左右两侧，分别设置门下省和中书省。凤池即凤凰池，为中书省所在地。朝朝，读zhāo，天天、每天的意思。翰就是笔，染翰就是指写文章，这里是指替皇帝起草诏令。这两句是说，大家一起在凤凰池上班，深受皇恩，只有每天努力工作随时恭候才可以报答。

我们先来看王维的和诗：

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王维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向凤池头。

和，读hè，即和诗，依照别人诗词的格律或内容作诗词，用来和答。押韵可以和别人的原作一样，也可以不一样。即可和韵，可不和韵。王维、杜甫、岑参都没有和韵。

贾舍人，就是贾至。贾至当时任中书舍人，负责替皇帝起草诏令。王维称贾至贾舍人，就相当于我们现在称呼别人职位“张局长”“王处长”，以表示尊重。

绛帻，是用红布将头包成鸡冠状。古代宫中由人扮演大公鸡的角色，天快亮的时候，到朱雀门外学鸡打鸣，以警醒百官。这样的人，被称为鸡人。筹，即更筹，是古代夜间计时的竹签。晓筹，说明天快亮了。隋唐时候设有尚衣局，专门掌管皇帝的衣服。翠云裘，是饰有绿色云纹的皮衣。这两句是说，天快亮了，“公鸡”已经打鸣了，尚衣局赶紧为皇帝更衣。

九天，极言天之崇高广阔，古人认为天有九重。阊阖，传说中的天门。衣冠，代指天下群臣。冕，是皇冠。旒，是皇冠前后悬垂的玉串。冕旒，代指皇帝。这两句是把大明宫比作天宫，万国群臣都要来朝拜大唐天子。

仙掌，这里是指宫中掌扇的一种仪仗。就是我们在电视剧中经常看到的，皇帝背后往往站着两个人拿着大扇子，这扇子叫障扇，用来蔽日挡风。衮龙，是皇帝龙袍上的卷龙。这两句主要是表现天子威仪。

王维前面讲皇宫的气派和天子的威仪，是为最后一句蓄势。夸赞贾至作为皇帝的宠臣，早朝完毕就会回到中书省的凤凰池，用五色纸为皇帝起草诏书。

看完王维的和诗，我们再来看杜甫的和诗：

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杜甫五夜漏声催晓箭，九重春色醉仙桃。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朝罢香烟携满袖，诗成珠玉在挥毫。欲知世掌丝纶美，池上于今有凤毛。

杜甫这首诗套路差不多，由于杜甫写得“清词丽句”，所以我们理解起来更容易。首联写天快亮了，皇宫春意盎然。颔联写早朝仪仗和宫殿景观。颈联表现贾至备受君主恩宠和才华横溢。珠玉，是对贾至起草的诏令的美称。尾联用了两个典故，我们稍后再讲，总之是对贾至进一步的赞美。我们接着来看岑参的和诗：

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岑参鸡鸣紫陌曙光寒，莺啭皇州春色阑。金阙晓钟开万户，玉阶仙仗拥千官。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乾。独有凤凰池上客，阳春一曲和皆难。

岑参的诗意思其实也差不多。首联写天亮和春色。皇州就是京城。颔联写朝拜的仪式。金阙意为金殿，指皇宫。万户，形容宫门之多。玉阶，就是大明宫的台阶。仙仗，就是天子的仪仗。千官，形容朝拜者之多。颈联写早朝的壮观景致。尾联赞美贾至的原作高妙，想要与之唱和并非易事。凤凰池上客，指贾至。这里岑参也用了一个典故，就是阳春白雪的来历。《阳春》《白雪》，都是古曲名。宋玉在《对楚王问》中提到《阳春》《白雪》说，“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后来便用阳春白雪比喻作品高妙而懂得的人很少。

其实，当年和贾至诗的官员大有人在，只不过只有王维、杜甫、岑参的和诗得以传世。相信大家看过四人的诗，会有一个感觉，就思想性而论，都是千篇一律，无非歌功颂德、点缀升平，只是各逞其才，变换词汇而已。按理说大诗人都是应该很有诗品的，怎么会在此刻集体一反常态，作这种无聊文字？这就不得不从当时的社会背景和贾至的身份说起。

唐代这场大型诗坛拍马屁文化奇观，发生在唐肃宗乾元元年(年)。这是一个重要的历史节点。就在前一年，即至德二年(年)九月，广平王李傲率朔方、安西、回纥、南蛮、大食之兵二十万人收复长安，平定了安禄山父子之乱。十月，唐肃宗还京，入居大明宫。至德三年(年)二月，大赦天下，改元乾元。大唐王朝开始转危为安。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贾至在上朝之后，写下《早朝大明宫呈两省僚友》。一班文武大臣连声奉和。

唐玄宗天宝十四年(年)，安史之乱爆发。不久，叛军攻陷长安，唐玄宗率众逃至马嵬坡，发生兵变，在六军愤怒的逼迫下，忍痛命令高力士在佛堂缢死杨贵妃。第二年，太子李亨在诸将的拥戴下自行登基，遥奉玄宗为太上皇，改元至德，是为唐肃宗。唐肃宗是在宁夏的灵武登基的，在广平王李傲收复长安后，才得以还京。而唐肃宗登基和还京的诏书，就是贾至起草的，官拜中书舍人。贾至虽然不是大诗人，但在当世以文著称。而且更牛的是，当年唐玄宗登基的诏书，是贾至的父亲贾曾起草的。也就是说，贾家父子历任两朝中书舍人。唐肃宗曾对贾至说：“昔先天诰命，乃父为之，今兹命册，又尔为之，两朝盛典出卿家父子，可谓继美矣……”这就是杜甫诗中“欲知世掌丝纶美”的典故。丝纶，意思是帝王诏书。出自《礼记·缁衣》：“王言如丝，其出如纶。”孔颖达注解：“王言初出，微细如丝，及其出行於外，言更渐大，如似纶也。”后因称帝王诏书为“丝纶”。

杜甫诗的最后一句“池上于今有凤毛”，是说贾至有乃父之风。南朝时，谢凤和谢超宗父子二人文章风格和成就都很出众，于是梁武帝称赞他们说：“超宗殊有凤毛”。意思是说谢超宗继承了父亲谢凤特有的风格和才华。杜甫在这里用这个典故称赞贾家父子两代执掌朝廷起草诏命职务的荣耀，既巧妙又贴切。

因为贾至的这首马屁诗，我们得以窥见高手之间的巅峰对决。同样的题材，同样的体裁，同时同地同一事件，王维、杜甫、岑参的三首和诗谁写得好？后世诗评家论述者，不下数十人。宋代的苏轼、杨万里，元代的杨载，明代的李攀龙、胡应麟，清代的王夫之、金圣叹、沈德潜、纪晓岚等等名家，都有发表意见。

诗艺的孰优孰劣，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诗评家们争论上千年都没有定论。我们暂且不论。如果我们仔细揣摩王维、杜甫和岑参的三首和诗，就会发现三人之间态度的微妙差异。这和当时三人的处境、身份和职务有关。

贾至所谓呈两省僚友，可见王维、杜甫、岑参和贾至当时都是同事。但是同事也有远近。王维当时任太子中允，是个闲职。因为安禄山攻陷长安的时候，王维没来得及跑而被俘，因为他诗名很大，安禄山不但没杀他，还逼他出任伪职。所以肃宗还京之后，王维被下了大狱，按律当斩。幸亏他的弟弟刑部侍郎王缙平反有功请求削籍为兄赎罪，王维才得宽宥，降为太子中允。所以即使王维是“诗佛”，在这种情况下，也不得不赶紧和诗表态。你看，王维的诗写得很中规中矩，歌功颂德之外，只是陈述事实，不像杜甫、岑参那样对贾至热烈赞美。因为王维是“赎罪”之人，对大唐王朝转危为安的新气象没有“参与感”。

有降职的就有升官的，升官的就是饱经风霜的杜甫。安史之乱，关键就是一个“乱”字。杜甫全家在羌村避难，听说肃宗即位，杜甫舍下妻小，只身北上投奔灵武，结果途中被叛军俘虏，押至长安。同王维一样被严加看管。但是因为杜甫官小，没有被囚禁。杜甫瞅准机会逃出长安，历经千辛万苦冒死追到凤翔，才终于见到了流亡中的唐肃宗。唐肃宗被他的忠心耿耿感动，当场授为左拾遗。这可是杜甫一生仕途的高光时刻。肃宗还京后，杜甫也回到长安。杜甫任左拾遗属于门下省，贾至任中书舍人属于中书省。所以，贾至虽然比杜甫官大，但是不属于同一机构。杜甫的和诗就显得比较放得开。前四句写景，后四句全部是对贾至的赞美。

岑参则属于另一种情况。当时，岑参官为右补阙，属中书省。贾至是中书舍人，是他的上司。所以杜甫虽然对贾至猛夸，但是夸得是他的文章和家世，对他的那首马屁诗不置一词。岑参却昧着良心说：“独有凤凰池上客，阳春一曲和皆难。”您这诗，真是阳春白雪，谁都不如您啊！这马屁拍得，很符合上下级关系。

李白如果当时在长安，估计也得和诗。只可惜，李白比王维更惨，直接站错了队，被流放夜郎。唐肃宗还京，大赦天下，李白重获自由，这会儿正“千里江陵一日还”呢。不过，很快，李白和贾至就见面了，并且还一起游了洞庭湖。

贾至写完《早朝大明宫呈两省僚友》不久，于乾元元年（年）春，出为汝州刺史，后因犯了小法被贬为岳州司马。岳州就是岳阳。这时候，李白“千里江陵一日还”之后，南游洞庭，与贾至相遇，两人也唱和起来。贾至写了《初至巴陵与李十二白裴九同泛洞庭湖》三首，李白写了《陪族叔刑部侍郎晔及中书贾舍人至游洞庭》五首。可见，同游洞庭湖的有许多人。贾至在诗中只提李白和裴九，李白在诗中只提到自己的族叔李晔和贾至。实际上，李晔那时候已经不是刑部侍郎，被贬为岭南道境内的一名县尉，贾至也已经不是中书舍人，被贬为岳州司马。关于这次洞庭湖之游，李白和贾至都出现在对方的诗中，可见相互看重。李白写的第三首诗说：

洛阳才子谪湘川，元礼同舟月下仙。记得长安还欲笑，不知何处是西天?

洛阳才子，指贾谊。因贾至与贾谊同姓，又同为洛阳人，所以把贾至比作贾谊。西天，指长安。“记得长安还欲笑，不知何处是西天？”这两句化用桓谭《新论》“人闻长安乐，则出门西向而笑”句意，表示对长安的怀念。李白这时候可能想起了自己当年在长安让杨贵妃磨墨、高力士脱靴的风光。他在同贾至唱和的这首诗里，拿西汉大儒贾谊比喻贾至，又表达怀念长安之意，不能不令人怀疑有某种暗示和马屁之嫌。因为后来贾至确实又被朝廷征召回京，不但恢复了原来的官职，还升任尚书左丞。

论作诗，贾至不如杜甫、李白、王维、岑参，但是论做官，绝对在他们之上，也难怪他们要献诗为贾至捧场。人有权势了，自然会有人为你抬轿。贾至死后几百年，清代人徐松写《登科记考》，还把贾至的学历搞错了，说贾至是开元二十三年进士榜的状元。实际上，开元二十三年进士榜的状元叫贾季邻。贾至，字幼邻。所以徐松就想当然地认为是贾至。其实，贾至只是明经出身，并非进士出身。唐代人重进士而轻明经，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之说。徐松人为地把贾至的学历拔高了。大概这就是名人效应吧，觉得这么有地位的人怎么可能只是明经出身，所以才会想当然地把所有好事往他身上按。

从王维、杜甫、岑参乃至李白的和诗，我们可以领悟，所谓读书人的气节，并不是蛮干，并不是反权威就叫有骨气，大丈夫能屈能伸，关键是实现自己的志向。在自己实力不济之时，要学会在社会规则中变得强大，然后不忘初心、完善规则，这才是真正的文以载道。